白日的咸陽鬧市上,一座華美的樓閣靜默獨立於喧鬧的人海之中,樓閣百尺前車馬絡繹不絕,一眼看去,入了華樓之人近乎是娟衣貴人,商賈名士。
甘羅今早受甘櫟引領,來到這風雅之所,千言閭。
一月前甘羅說服張唐後,呂不偉便立馬替甘羅安排了今日千言閭之行,此次來此,主要是為了與呂不偉安排的貴客一同品評傀儡技藝,觀賞傀儡戲。
聽甘櫟一路上的囉嗦,這千言閭裡頭五音之色應有盡有,唱曲誦詩的氛圍更是連綿不覺,此處是大秦國土內難得的高雅去所,也是各路達官貴人,文人雅士聚集所在。
正當我專注的觀察著眼前的繁華鬧景,甘羅壓聲的怒語夾帶著不滿與擔憂,突然竄入腦海,打斷了我的思緒。
「就僅僅只是為了我,你就要抱著意識盡散的風險,就要抱著捨生的念頭拚搏。四年過去,難不成你自己都沒有想做的事,想實現的願望?」
我身旁的甘羅怒眉豎起,眉目間的憂愁在繁華的街景下顯得格格不入。
自從昨日我孤注一擲,再次深探我的意識內核後,整個人神識就變得恍惚許多。而大清早醒轉的甘羅與我閒聊片刻後,便馬上察覺了我的異樣。
在他連忙追問下,我才將昨夜獨自深探意識的前因後果告訴與他。
果不其然,甘羅知曉我的所作所為後憤怒異常,在前往千言閭的路上,他嚴肅且不容駁斥的快語一刻也未曾停下,直到甘櫟坐上了馬車,他才冷靜了些。
現在,甘羅趁無人注意之時,又是提起了今早之事。我心知肚明甘羅這是擔心我,但如今我非人,甚至是否是鬼神自己都搞不明白。
我心想既然我的意識已經消失了一月有餘,或許也代表某天某日,我會真的突然從世間消失也不一定。
若最壞的結果便是我的身消滅影,那不妨在最後一刻拼力一試,尋回我真正的根本,更甚者,這大秦一統的事實我也能告訴甘羅,讓他少操點心。
一番思量後,我擋在了甘羅的前頭,堅定說道:「我這麼做不只是為了你,也是為了我。」
「還有,若說我的願望,我心裡的確有一個願望。」
我故意停頓了一下,話中盡是期盼。
「真的?!」
「這願望與一人有關。」
「何人?!」甘羅語氣驚詫,著急地往我這靠近了些,巴不得想要趕快揭曉謎底。
「他平日裡沉穩有禮,才識過人,善於各種傀儡匠藝,有時演起戲來比誰都要上頭……。」話還未說完,甘羅突然插話直接打斷了我。
「叔父,你的願望跟叔父有關?」
我瞥了一眼不解的甘羅,不理他的一臉疑惑與吃驚,繼續無視他的問題說了下去。
「但是,他私下裡有時倔的跟牛一樣,不只如此,謙虛二字與他無緣,他雖絕頂聰明,待人真誠,偶爾卻會露出傲氣又狡猾的一面。」
「這是……叔父?」聽我說到一半,甘羅臉上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我看著他這思索良久的模樣,不禁覺得這孩子聰明時無人可敵,可若真遲鈍起來也是無人可比。
"這傻羅兒,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聽著甘羅的答案越來越偏離正軌,我直接把臉湊近他的面前公佈答案。
「他一月前才遊說張唐,陰陽家的大司命也上門來招攬過他,昨日還受邀入咸陽宮與秦王一見,這樣的他,年庚十二,現在就站在我的面前。」
「你說會是誰?」我笑著湊近他白嫩的耳廓旁輕聲細語,剎那,甘羅小臉浮現一抹嫣紅,他咻的焦急的退了數步。
「我?!!!」
甘羅驚詫大吼,便馬上注意到了自己浮誇的舉動引來旁人好奇的目光。於是,他假咳幾聲,默默的將剛才突兀的舉動給掩蓋了過去。
「我昨晚說過了吧,只要你無事,對一無所有的我來說便以足夠。」
「你明白的,我無形,也未有什麼慾望,與你相處的數年間,我心中唯一萌生,能稱得上是欲望的執念,便是你好便好。為此,我才想試一試任何能夠助你的辦法。」
「論才學我不及你,論見識我不及你,論謀略我更不及你,四年過去,看著你每日勤勉苦讀,望著你承受他人的閒言碎語,獨自一人的心懷家國,而在一旁的我卻只能看著,無能為力的看著。」
「說了那麼多,我就一句明白話相贈。」我抱住了甘羅,淡然地在他的耳邊說。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為了你,同時也是為了我自己。」
甘羅愣在了原地,一雙清明的藍眸睜的大大的,我在他的眼眸中看到了堅毅與不屈,下一刻,這些情感漸漸的從他眼中散去,徒留一片淡然的憂愁。
「四年前你答應過我的,你……你說你會陪著我的,我就是怕,怕過往的一切都是泡影,上一刻與你說笑,下一刻你便再也回不來了。」甘羅語氣顫抖,藍眸低垂,眼中溢出了晶瑩的淚花。
「羅兒,即便我不再了,往後依然有人會陪你,會與你說笑,會相助於你,人與人就是在彼此的信任下建立羈絆,在艱苦中結下信任,你的身旁有父母,有叔父,未來還會結識許多能人與益友,所以……。」說到一半,我卻打住了。
"所以你別難過"這樣安慰的話,我本以為能堅定道出,卻沒想到出口瞬間卻是堵在了心坎。
「瓏不一樣。」甘羅打斷了我,他堅忍的擦去淚花,真誠的注視著我。
「無形又如何?我喜,你在;我悲,你在;我怒,你在;我痛,你在。」
「唯獨你,唯獨瓏……唯獨瓏通曉我的喜怒哀樂,能夠與我相知相惜。」
甘羅薄唇微張還想在說些什麼,卻被突然走來的甘櫟潑了一身冷水。
「玉奴,我見你從方才就在那嘀咕,莫不是緊張啦!」甘櫟一臉壞笑的嘲諷著甘羅,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他眼前少年的眉頭又深鎖了起來。
甘羅因方才與我爭論了一番,心情自然也沒好到哪去,所以他沉嘆一聲,直接開門見山的向甘櫟說:「叔父,玩笑就免了,今日來此奢糜之地,恐怕不只是評斷傀儡戲如此簡單吧?」
只見甘櫟臉上露出一抹帶有深意的微笑,答道:「真是什麼都瞞不過玉奴的巧眼。」
「今日的貴客出自衛國權貴,亦是曾經的衛國王族,他們與趙太后的關係不淺,在朝中亦有不能小覷的勢力。」
「光說無趣,不如就讓叔父帶玉奴見一見這千言閭的良美勝景。」甘櫟說罷,臉帶笑意直接領了甘羅入了千言閭。
踏入華美樓閣,外頭的喧鬧好似就被留在了門外,裡頭是雅樂裊裊,一點喧嘩聲都不曾聽見。只見一層又一層的樓閣,隨著方正的斜梯盤旋而上,層層疊疊,讓人看的眼花撩亂。
忽地,有一童僕恭敬來領,不到片刻,我們便被帶到了第五層的暗閣廂房,廂房外頭窗門緊閉,卻有著百束燭火微微照明,遭周擺放的裝飾盡是花草木雕,令人身感置身花木庭院,不遠處還設有一個精緻小巧的白玉水池,池中芙蓉花開,蕸葉相隨,實是難得一見的精美造景。
「這千言閭不似一般客棧酒樓,想必這樓台獨特的設計,將其餘賓客的喧鬧之聲給完全隔開了。」甘羅藍眸犀利一掃,觀察了遭週環境後,便趁旁人不注意之時細聲同我說話。
「不知為何,自從到了這第五層,我總覺得哪裡不對。」
此刻,內心深處的正在發生某種難以明白的變化,如同心坎裡頭有某中東西正要破繭而出。
「莫非同一月前大司命來訪時那般,有意識模糊的狀況?!」甘羅壓聲細語,語中有些慌亂。
「不,是一種更深沉,難以用言語解釋的變化……。」
話未說完,廂房中的內門被緩緩打開,頓時一道天光由正前方緩緩灑落。
碩大的空間裡,一道雕花天窗豪氣的嵌在牆上,數張別具匠心的褐木桌椅依主客順序整齊擺放,只見坐落在位子上的人不多,人數用一隻手便能數過來。
放眼望去,裡頭最醒目的非是令人咋舌的精美鋪陳,而是一位坐於主位的青衣華袍女子,女子身子嬌小,面帶芙蓉面紗,一身穿著打扮如同王侯公主一般華貴雍容。
女子的身旁還坐著一位清冷俊目的男子,男子身著翡翠深衣,衣貌上繡的蕸葉清麗不俗。這樣看來他們倆一個芙蓉一個蕸葉,彼此的關係應當非比尋常。
眼下這廂房內的大堂,就屬他們二人最引人注目,恐怕甘櫟口中的衛國王族便是那兩位了吧。
片刻,甘櫟與甘羅等人被引入客座坐好,當在場的每一位人都落坐完畢,正前方的傀儡師便恭敬的開始表演起來。
一個時辰過去,傀儡戲隨著音樂的餘音完美落幕,就連我這個看了甘羅傀儡戲四年有餘的門外漢,也覺得此次表演可圈可點,一點錯處都挑不上來。
今日戲偶是在扮演七國爭霸,諸侯互相敵視與爭奪的模樣,看來看去,戲中的主題卻脫不開各國勢力合縱的手段。
只看戲中一國公主為了國家,孤身遠嫁,又是多少戰事波折,又在遠嫁之地掀起戰火,讓人不禁哀嘆人之身不由己。
「這傀儡戲當真不錯。」我靠在甘羅的身旁說道,甘羅往我這瞥了一眼,嘴角微彎,用手指優雅的在椅上比劃幾下。
"還差了我一點。"
「切,這點我還真無法否認。」
我心想甘羅對於傀儡技藝從來都非常自信,鋒芒畢露,他這般傲氣到也是也有著與此相稱的實力。
"不過,依我看這傀儡戲不過就是幌子。"甘羅的纖纖素指看似無章法的在扶手上勾畫,卻是暗地寫字與我交流。
「戲中不斷強調諸侯國間的政治聯姻,莫不是暗示著什麼?」我狐疑一問,甘羅沒回答我。
他藍眸低垂,思索了一會後,從容地從座位上離開,開始與周遭模樣老沉的老伯閒談起來。
聽他們開始談論起各國局勢,我也沒打算多聽,於是繞過了甘羅,開始觀察起現場的人員。眼下除了甘櫟與甘羅,還有幾名甘家的親族外,其餘人等不是衛國王族便是呂不偉的門客。
當我四處打量之際,那位衣著繡有蕸葉的俊顏男子朝甘羅走了過來,仔細一看,男子深褐色的眼眸夾帶著幾分陰冷與秀氣,他挺立的鼻樑與精細的眉眼,替他的容顏添上銳利的顏色。這男子給人的感覺雖與他衣著上繡的蕸葉一般,讓人覺得清麗柔和。
可不知怎地,在我眼裡卻總覺得,他給我帶來一種奇怪的違和感,彷彿水面上清冷蕸葉下暗藏的淺淺暗流。
忽地,在我打量男子之餘,意識卻再次模糊不清,一刻楞神,心中不知為何,實在覺得此人眼熟的很。
「看來少年神童不僅年歲小,個子也與年歲一般是小兒模樣。」男子開口,語調雖重而沉穩,卻夾帶著些許少年的血氣輕狂。
「他這人說話怎麼陰陽怪氣的呢?」
「年庚十二的小兒是能長到哪去,又不是筍子一個晚上直接長了數尺。」我不滿地抓握著甘羅的手臂,在他身旁打抱不平。
而甘羅原本冷下來的眸子,聽我這麼一說不只緩和了許多,嘴角反而還微微抽動,只差沒笑出來了。
「公子雖曉得甘羅,可甘羅卻不"曉"公子。」
「不知公子如何稱呼。」甘羅面帶笑意,有禮問道。在我眼裡,我看不到甘羅的笑容可掬,只看到他藍眸中的狡黠與隱忍。
「啊呀!想不到兩位這麼快便聊起來了。」甘櫟的笑聲笑語亂入他們二人的對談,直接緩和了彼此尷尬的氣氛。
「玉奴,你面前的公子乃是衛國公子,公子無。今日文信侯安排細賞傀儡,亦是想讓你們彼此互相認識認識。」
甘羅聞言禮貌性的向公子無行禮,便趁勢將話題帶到傀儡戲上,一番閒聊後,公子無看似興趣缺缺的暫時離去,甘羅則趁此期間找到了不遠處聊得正火熱的甘櫟,自然的用話術將他從談話中給拉了出來。
「叔父,你就如實相告,今日到底是怎麼回事?」甘羅面帶微笑的假裝與甘櫟談的熱絡,語氣卻是正經八百的嚴肅模樣。
「毫無緣故的,衛國的公主公子怎麼與甘家牽扯上了,更何況衛國如今已成秦國附庸,若想結交賢士能人也不該是甘家。」
「啊呀!我就怕如實相告,你這古靈精怪的小子,又會生出什麼奇異的點子來!」甘櫟同甘羅一樣表面樂呵,語中卻是夾帶擔憂與焦急。
"這叔姪二人還真是戲精戲骨,不愧是操演傀儡戲的絕佳好手。"我在旁看了,心中也忍不住對此挖苦幾句。
「好,我就不瞞我可愛的小玉奴了。」甘櫟開朗一笑,往桌上拿起了酒盞就是一口飲盡。
頓時,甘櫟消瘦的臉上浮出了一片燥紅,他打了聲酒嗝,貼著甘羅壓聲道:「你小小年紀的不凡的作為,文信侯大人可都絲毫未漏地看在眼裡,你是他的門客這點他不只欣慰,亦也相當憂慮。亂世大爭,門客雖人人有才,卻非人人守忠。依你聰慧的小腦袋瓜,應當相當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肥水不落外人田,今日衛國王族與大人關係匪淺,若你僅僅只是一名門客,是無法擁有實質證明,來保證門客這層淺薄的關係。」
「莫非?!」我與甘羅所想一致,皆是驚楞的脫口而出莫非二字。
甘櫟見了甘羅驚詫的神情,一聲苦笑,再補充道: 「衛婀身形外貌雖似二八年華,實際上也不過才多你兩歲,既然玉奴都明白不以年歲論深淺,那深受文信侯看中的他們二人,定能夠與你相處得來。」
「長話短說,今日的聚會雖是大人從中布線安排,卻是衛國公主衛婀親自要求見你一面。若是你被衛婀公主相中,那麼甘家日後的興榮與你的仕途,必然是順風順水,一路寬敞。」
甘櫟語畢後,不只是甘羅一臉驚詫,冷汗浮出,連我的內心也受到了不小的打擊。
這甘櫟言下之意,言下之意……難不成就是阿鈴說的相親嗎?!
頃刻間,從剛剛開始,一直在內心深處攪動的某種感覺,好像找到了一個突破小口猛然竄出,頓時許多過往的記憶湧入腦門。
儘管我依舊想不起來我自己是誰,但我卻想起了她,那位擁有金鈴般聲音的女子,阿鈴。
"縱使未曾見面,心中卻已相識;縱使未曾經歷,心中卻已相知。"這就是心海深處不斷擾動的真情真意,也是這片真心,讓意識的某個角落變得更清明些。
不管如何,今日之會明面上是結交衛國權貴,實質不就是讓衛婀公主親自擇夫相才。想當然耳,這聚會的主角除了公主衛婀,就是年僅十二的甘羅。
「羅兒,此次事出突然,這可怎麼應對才好?!」我攥緊了甘羅小小的臂膀,內心湧入了他的不安與惶恐。
只見甘羅臉色閃過一絲陰苦後,隨即立馬冷靜下來,朝我露出了苦笑,沉穩道:「既來之。」
我聞言,心中明白他鎮定的答詞雖似在回答甘櫟,實質上卻是在回答我。
於是,我輕嘆了一口氣,意會了甘羅的選擇後,堅毅地回應他。
「則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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