奎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中午。她的眼睛痛得難過,因為隱眼超介面一整晚都待在她的虹膜上面。滴幾滴人工淚液之後,她才看到自己在一個大的不可思議的空間中間,可能有SEWER的三倍大,而她正坐在這個空間正中央的一張沙發上,腳底下是一張有如真的動物的毛的地毯。
奎環視四周,發現整個空間都是白的,地板、牆壁、天花板、沙發都是。這是一個直角三角形形狀的房間,直角的兩面牆發著強烈的白光,而長邊則是一整面白牆。她瞇著眼睛看向發光的那兩面牆,才發現那不是牆,而是整片的落地窗,而白光是來自外面延伸出去的白色陽台,以及藍色的天空。
奎沒有碰過這麼強烈的光。不用說大樓群的頂棚幾乎都被植被與苔蘚覆蓋,就算從她的房間窗戶看出去,陽光也總是被人工種雲的雲層遮住。她也曾經用超空間替身飛上雲層之上,但超介面對光的再現能力總是有限制。超空間裡再亮,也頂多是刺眼;這裡的光則是讓她感到自己的視網膜被灼燒。但她沒有退卻,而是不由自主地走向光的來源。
她推開玻璃門到陽台,走入陽光的灑射裡面。她感到自己露出的皮膚被能量撫摸,而且眼瞼反射性地垂下以保護瞳孔。等到瞳孔收縮之後,她才看清楚整個陽台:這是個跟剛剛的房間幾乎一樣大的平台,一樣是全白的。越過平台邊緣那似有若無的透明女兒牆,她發現她可以看到遠端的山稜與山坡上諸多大樓群所拼成的天際線。
「如果他們願意讓雲薄一點的話,可能可以看到妳的大樓群哦。」勃艮第說。
奎驚了一下,她以為這裡只有她在。她轉頭看向聲音的來源,發現在她左邊不遠處有張躺椅,躺椅上有個全身只穿了一件比基尼下著的女人正在曬她的皮膚。雖然她的臉大半都被一頂草帽與過大的墨鏡所遮住,但那確實是勃艮第沒錯。她正在閱讀一本書——是那種用紙組裝起來的書,不是超空間的書。
奎並不是不習慣面對半裸的女性——SEWER裡就經常可以看到霓虹座的小姐,更何況她自己也是女的。但她沒有看過這樣有權勢的女人半裸。她感到臉頰充血,應該是因為陽光?她不記得她在大樓群裡面有直接被紫外線照射過。皮膚有點燒燒的這種感覺,她是第一次碰到。
她轉移焦點,抬頭望向陽光的來源。但不管她怎麼瞇眼,她的眼光就是不肯乖乖落在太陽上面——這跟她在超空間裡看到的太陽不一樣,不是一個白色球狀物,而是一片往外輻射蔓延的射線。也許瞇久一點,她的瞳孔就會開始適應了⋯⋯
「看太久的話,眼睛跟超介面會一起被燒掉的哦。」勃艮第把書放在一旁的茶几上,起身握住奎的手,把她拉回蔭涼的室內。
勃艮第揮手打開白色牆壁的某個暗門,披了一件絲質的睡袍。奎站在一旁,不知道應該要做什麼或說什麼。這些東西太超現實了,紙本書、陽光什麼的。她一時之間忘了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直到她的肚子響起胃蠕動的聲音。
勃艮第朝她微微一笑,說:「剛好午餐也好了,來吃飯吧!」勃艮第揮一揮手,地板就裂開,並升起一張餐桌。
餐桌上有著精緻的花果雕刻,奎摸了一下,是某種光滑的灰白石子。桌上已經擺好幾盤菜餚與餐具,盤子用的是精緻的白瓷,而刀叉都被毫無瑕疵的鍍鉻包覆。中間的餐盤上是一大塊肉,可能有她半顆頭那麼大。她沒有看過結構這樣完整的肉,大樓群的合成肉總是一整團碎末,不像這塊肉的切面肌理分明,還參雜著筋。勃艮第拿起盤子旁的切肉刀叉,順著肉的紋路切下,像是在切奶油一樣柔順。
「這塊肉好漂亮。」奎邊坐下邊說:「我沒想到肉可以合成成這個樣子。」
「合成?不是哦,這塊是真的豬肉,從日本直送過來的。」勃艮第把一片厚片豬肉叉到奎的餐盤上。「妳試試看。」她說。
奎學勃艮第拿起餐叉與餐刀,刺穿豬排後原本以為一刀下去就可以切開,結果最後卻變成用鋸的把那塊肉割下來。「好難切噢。」她說。
「妳下次一定要試試看切牛排,那才叫怎樣切都切不斷。」勃艮第又切了一片豬排給自己,說:「吃吃看啊!」
奎還是覺得這個情境很詭異,感覺自己像是什麼童話裡的小女孩,被引誘到了糖果屋去的那個。但她有選擇嗎?難道她能說不吃嗎?
她咬了下去,感覺到肉汁從肉片內部崩發出來,豬肉那種甜甜又有點腥腥的味道一下子就染得整口都是。她再把肉咬碎,享受這種跟合成肉完全不一樣的咬合回饋。
奎把肉吞下去,說:「所以這就是天然的豬肉。」
「對,天然的豬肉。」勃艮第也切了一塊豬排放進口裡咀嚼。她吞下去後,說:「但如果我說,其實合成肉也可以做到這樣呢?」
「真的嗎?」
「當然啊,形狀、彈性、韌性、味道等等的性質,都是可以再現的。」勃艮第喝了一口紅酒,說:「但真正的問題是,如果我說,我剛剛是騙你的,這塊豬排其實是合成肉呢?」
「真的嗎?」
「妳再吃一口看看。」
奎照做,又吃了一口肉。這次,她感到甜味跟她偶爾調酒會用的廉價糖漿有點像,而她也不太確定那腥味是用什麼化學過程調配出來的。
「如何?」勃艮第問。
「好像⋯⋯是有一點合成的味道。」
「但它確實是天然的豬肉,用傳統的方法在日本飼育長大的啊。」
「妳剛剛不是才說——」奎話停在一半,她發現勃艮第應該是想要表達什麼。
「這只是個小小的示範。妳看,明明肉是同一塊,口感、味道之類的應該沒有分別,但只因為妳被告知說它是天然的,妳就覺得好像比較好吃了。」勃艮第說:「那是因為真正在品嚐味道跟口感的,是妳的大腦,不是妳的嘴巴。妳的嘴巴只是一堆感官的綜合體,負責搜集資訊。這些資訊經由神經系統傳送到大腦,再由大腦決定這些資訊是甜還是苦,是柔軟的還是硬的。
「但是呢,大腦是很容易被暗示的。隨便一句話就可以完全改變大腦的思考路徑,進而影響一個人的認知狀態,甚至行為。像這些看起來很高級的東西,」勃艮第揮手表示整張餐桌與上面的東西,「當有客人來的時候,就會被它們所暗示,從而對我的身份多尊敬一點。在雲和區啊,就是什麼東西都要弄得很高級,不然人家連看都不會想看你。」所以我現在在雲和區,奎心想。那個不以平面座標,而以高度來劃分的行政區。他們把它叫做「上面國」,因為這裡的人不止經濟狀態跟文化習慣跟居住在「下面」的居民完全不同層次,連語言與族裔都有差。她在意起自己黝黑的皮膚。
「那妳剛剛沒穿衣服,也是在暗示我的大腦什麼嗎?」奎問。
「嘿,學得很快嘛!妳說呢?」
奎並不真的想知道。「所以這些肉到底是真的還假的?」她問。
「看吧,這就是重點了。」勃艮第用叉子戳戳自己盤子上的豬排說:「如果妳已經相信肉是真的,那實際上肉是真的還是假的,有很重要嗎?」
奎看著自己盤內的肉,肉上面閃爍著油汁的光澤。「可能不重要吧?」她回答。
「正確,因為妳以為的整個世界,其實只是妳的大腦用所有接收到的感官資訊,以及既有的一些腦內資訊,在腦內渲染出來的。也就是說,妳的意識其實是活在妳大腦內的擬像現實。而只要妳的大腦相信肉是真的,那在妳大腦內的擬像現實中,肉就是真的。」
「意識⋯⋯活在⋯⋯擬像現實⋯⋯」奎試著消化這句話的意義。
「就好像一隻金魚,活在一個魚缸裡。而從魚缸裡面看到的外面的景象,全部都是投影出來的。」
「聽起來像是被關起來了。」
「某種意義上來說,是的,我們的意識是被關在我們的大腦裡了。不過⋯⋯」勃艮第突然用一種打量的眼神看向奎,讓她不太自在。勃艮第接著說:「我們等一下就知道了。」
「什麼意思?」
「沒什麼。」勃艮第收回她的眼神,夾了一些生菜到盤子裡。「說到意識,妳覺得意識存在嗎?」
「妳是說⋯⋯我們有沒有意識嗎?」
「對的。」
「當然——」奎又打住到嘴邊的答案,因為她想到這可能又是另一個有陷阱的問題。她想了一下,才說:「當然是看妳相不相信意識的存在。」
勃艮第露出滿意的微笑,像是在看一件完美的作品完成一樣看奎。「吃吧!吃完我想先幫妳做一些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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