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晚上,勃艮第如往常一般的來到SEWER,並如往常跟奎點了杯紅酒,但沒有跟奎講到話,也許是因為中村也在場。但勃艮第在拿著紅酒去中村的辦公室之前,奎接收到了她傳的私密訊息,要自己下班後到停車場找她。
奎下到停車場的時候已經是凌晨一點多。她很少會在現實裡來到停車場,尤其是半夜的時候。這裡在半夜的時候經常有飆仔聚集,而她絕對不想碰到那些人。誰知道柑原幫那群人會不會也在這裡?
但停車場也是距離外面的世界最近的地方,因為這裡的空氣是外面的空氣,不是大樓群中央空調系統的空氣。奎吸了幾口,沒有了中央空調管線的霉味,卻多了一些廢氣的味道。這個大樓群是在工業區邊緣,想必這些廢氣是從那裡來的吧?
奎罩上黑色的防雨斗篷,一邊躲著在西南角喧嘩的混混——他們正在用重車燒胎打轉——一邊找勃艮第的車子。她的車並沒有很難找,因為在一排排的貨車與便宜轎車當中,勃艮第的雙門白色轎跑車幾乎像是有自體光芒一樣。正當奎要走過去的時候,勃艮第突然浮現在空中——是她的超空間替身。「妳等一下,我先關一下防衛系統。」勃艮第的替身彈了一下手指。「好了,進來吧。」她說。
「防衛系統?那是什麼?」奎坐進副駕駛座後問。車裡滿是勃艮第那水果發酵般的香味。
「妳沒聽過嗎?這也難怪啦,這邊的車都比較低階一點。」勃艮第說。「這台搭的是電擊槍,會對有惡意的人自動攻擊。」
奎明白了為什麼飆仔都沒過來玩弄這台車。「但我沒有惡意啊?」她問。「這樣也要關嗎?」
「不要太依賴智慧系統嘍,我以為中村有教過妳呢。」勃艮第拿出一罐氣體,拿給奎要她吸。
「這什麼?」
「讓人清醒一點的東西。放心啦,我不會害妳。」勃艮第自己狠狠吸了一口。「這罐是我自己用來解酒的。」
奎吸了一口,馬上感覺到周遭的世界似乎變得更銳利、更鮮艷了。她把罐子還給勃艮第說:「沒聽過這種東西欸。它真的可以解酒嗎?」
「一般人不會聽過的啦,這罐是我從實驗室拿的,還沒談上市。」勃艮第把罐子隨手塞回包包裡說。「好啦,所以,妳是怎麼打敗那群混混的?」她問。
「什麼意思?」奎有點警覺地回答:「用中村訓練我的防身術啊。」
勃艮第笑了出來,說:「好了啦,中村又不在這裡,也聽不到我們在講什麼。」她敲了敲車頂的一個小裝置,是防波牆。「妳可以放心跟我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沒有關係哦。」
「我⋯⋯」奎再怎麼想尋求解答,在中村對她每天的觀念灌輸之下,她對於分享秘密還是有點抗拒。「我不太知道知道妳在講什麼?」她決定試探一下。
「還有什麼?就是妳在打鬥的時候,到底經歷了什麼嘛。」
奎對於勃艮第怎麼會知道這些事感到很困惑,回答說:「我不知道⋯⋯我好像在做夢,醒來就發現他們已經躺在地上了。」
「夢也是真實的東西哦。」勃艮第說。「我不知道妳有沒有產生幻覺,但是妳那個時候的狀態確實蠻有趣的。」勃艮第在超空間叫出一段全像錄影,紅綠藍的光點粒子在空中組合出的是奎與柑原幫在打架的場景。
「中村給妳的?」奎問說。
「我自己拿的。」勃艮第邊說邊把錄影的播放頭捏著拉到虎哥出拳打奎的影格。「看看這個。」她說,並開始播放片段。「妳這個時候還看得清楚嗎?血都蓋住臉了。」
奎搖搖頭。
「但妳卻躲開了他的這一拳,然後還拉住他的手把他放倒了。而且妳看,」勃艮第暫停錄影,把錄影放大到接近真實大小,聚焦在奎要被打的地方。全像的影像現在充滿整個車內的空間。勃艮第讓錄影迴圈播放,黃髮混混不停的出拳、落空、撲倒在地。「有看到嗎?妳在他還沒出拳之前,就已經躲開他了。」
奎第一次客觀的看到當時發生的事情,自己模糊的印象原來是真的。「所以我真的能進去到別人的大腦裡面?」她問。
「進去到大腦?妳可以更詳細說明一下嗎?」
奎把昨晚發生的事,連同鋩鋩角角都講給了勃艮第聽。她本來並不打算講得這麼詳細,但她好像被溪流帶著走一樣,沒有辦法阻止自己繼續講。一定是那罐氣體的關係。
「這段經驗很有趣欸。」勃艮第聽完說。
「所以妳覺得⋯⋯我真的能進去到別人的大腦裡面嗎?」
「妳真的是窮追不捨欸。」勃艮第微笑說。「答案是不見得。有可能是直覺產生的錯覺。一些老一點的拳擊手或格鬥家之類的也可以靠直覺去預判對方的動作,而這種直覺其實也就是大量的資料訓練之下的成果。有些軍企其實已經有類似的系統了,可以透過全方位攝影機,搭配上動作預判模型,再接上使用者的聽覺迴路,就可以讓使用者即時用聽的就知道哪邊有危險。雖然可能精度沒這麼高,但是技術上是可行的。」
「妳是說⋯⋯用 AI 去預測對方的動作?」
「對。這是一種可能性。」
「那有別種可能性嗎?如果我那個時候體驗到的是真的?我真的可以進到別人的大腦裡面?」
勃艮第沒有回答。她把手放到方向盤上,車子就緩慢地動了起來。
「等一下,中村⋯⋯」奎其實擔心的不只是中村。她累了一整天,身上都還是SEWER的味道。她只想早點回房間洗澡,然後玩幾場《無盡》而已。今天是第七季的最後一天,她不想因此使排名下滑。
更重要的是,她不是很確定她想跟勃艮第走。一方面的她想知道問題的答案想得要死,另一方面的她——她心裡面的中村——卻嘶吼著要她遠離危險,留在大樓群裡。
「妳不用擔心中村。」
「他會知道我去了哪裡。這個。」奎指著自己的超介面。
勃艮第停下車,轉頭對奎說:「那些都不重要。我只想知道妳是想回去到妳原本的生活,然後忘記昨晚發生的事,還是現在就跟我走,去我那裡把整件事搞清楚?」
奎想起夜復一夜的擦桌子與洗杯盤,以及永遠只能透過窗戶看到的外面的世界。管他的《無盡》排名,管他的中村,管他勃艮第對自己下了什麼迷藥。她不想人生就只是這樣,永遠被囚禁。「我想去。我想搞清楚。」她說。
「很好。」勃艮第對奎的臉做了一些手勢後,就發動車子,繞下一層一層的停車場。在接近往高架道路出口時候,奎忍不住說了:「那中村怎麼辦?他會知道我走了,他會很生氣。」
「他是個性比較硬一點沒錯。但是只要妳不跟他說就好了。」
「可是超介面會跟他說我在哪裡啊。」
「記得是誰幫他改動妳的超介面嗎?」勃艮第微笑說。她駛出大樓群的出口,來到被蛋黃色路燈照得通明的高架道路上。
奎是第一次在現實中離開大樓群,至少在她的記憶裡面。雨點鎚在車窗上,反射出一顆顆鵝黃色的路燈。高架道路上駛離柑原三號大樓群有一段距離後,她發現她們開始被比高架道路還高的工廠建築與煙囪環繞,而不同支線的高架道路也越來越多,各色的光點交錯在黑夜之中。她已經在超空間裡探索過這段路好幾次,但是實際上來到這裡的感覺還是不一樣。她的身體終於可以感覺到高速疾駛的加速度感,轟隆隆的風切聲與雨聲交雜,還有最明顯的工業污臭味。
過了可能有十分鐘,她們才離開工廠區,跨越一個漆黑的河道。河的對面就是台北的市區了,而所謂的市區,就像一個超大型的大樓群聚落,從市中心一直蔓延到河岸才停止。有些大樓群甚至還直接跨到河堤上面,跟河堤變成一體。即使在半夜,整個市區的燈光還是亮到天上的烏雲底部也被照亮。奎一樣已經在超空間看過這個場景,但是每次來到這裡,他還是會被市區的大樓群數量所震驚。她無法想像像他待了兩三年都還有一堆角落跟樓層沒去過的封閉世界,在市區竟然多到從河道上看不到盡頭。
這裡就是整個國家的頭腦,而她們就是一個訊號火花,正在透過一條條神經連進去大腦中樞裡。奎感覺到渺小,中村灌輸給他的恐懼在此刻感覺一點也不重要了。畢竟她也只是一個隨波逐流的電子,而市區的可能性看起來不可能窮盡。她覺得她以前的害怕很虛假。
「妳都不會好奇嗎?好奇中村跟我到底在做什麼?」勃艮第的問句把奎拉回車內。她當然會好奇,中村越是不講、越是把他的超空間加密,奎就越好奇。但她還不清楚勃艮第到底是誰,而這整個小旅行會不會又是中村的另一個試驗。「我當然會好奇啊,但也不是真的那麼想知道吧。反正你們的關係也不會真的影響到我什麼的。」
勃艮第笑了出來。「妳這樣想就好。」她說。她們現在已經進入到市區裡面,而市區裡的高架道路密度比奎住的工業區外圍要多太多。這些道路像蛇穿梭在樹幹間一樣在大樓群之間蔓延,並且與其他的道路時不時的交合在一起。但大樓群本身也不是都很筆直的,奎依稀有看到一些像是榕樹一樣繞過高架道路再繼續往上生長的彎曲的大樓,甚至有些是直接依附在舊大廈外圍建成的。奎不禁在心裡讚嘆這樣複雜的建築生態系。而就像雨林一樣,她也沒辦法輕易地看到地面,甚至連估算目前的高度都有困難——因為大樓群之間的空間幾乎都被高架道路所佔滿。
勃艮第熟練的在這三維空間中轉彎再轉彎,而奎已經被睡意弄得眼睛睜不太開來。在第十四個路口之後,她終於放棄計算路口的數量,頭靠在車窗上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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