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她以為自己的大腦即將被封閉的時候,卻好像有一些跳動的鼓聲與鈸聲爬了進來,視野中的墨水也逐漸顯現出另一幅景象。她感覺到自己慢慢醒了過來,從所謂的清醒夢裡。但她仍然不能確定自己是否已經回到現實,或只是進到另一個清醒夢裡。
她現在已經能看見眼前的東西——那不是東西,是一個倒在地上的人。她現在蹲在SEWER的地上,檢查一個側臥在地上的女生。奇怪的是,她雖然意識清醒,甚至手腳也在動作,但她仍然沒辦法控制自己的雙手與雙腳,連想眨眼睛都辦不到,只能被動的感覺自己的身體在移動。
這種被帶著走的感覺其實並不那麼陌生:超空間有一種直播串流模式,是可以去看到另一個使用者,去看到對方所看到的、聽到的,甚至碰觸到的感官經驗。但現在奎感覺到的跟一般的串流不一樣。這是一個有點像現實,又像是在做夢的地方。她是在做清醒夢的夢遊嗎?
不。這不是超空間直播,這是跟剛剛夢到的《無盡》一樣的感官同步。奎可以感到她正附身的身體的每一塊肌肉的收縮與放鬆,可以感到脈搏的加速跳動,甚至可以感到⋯⋯他的⋯⋯意圖?他似乎想對面前地上的女生做些什麼事。
她所附身的身體伸出手,把倒在地上的女生翻過來,才看到她沾滿血的臉。詭異的是,這個女生的臉跟自己的很像,厚厚的嘴唇,黝黑的皮膚,眼角的痣⋯⋯就好像在看自己的超空間錄像一樣超現實。
更超現實的是,當附身的身體打了這女生兩巴掌想叫醒她時,奎竟然也感覺自己的臉頰辣辣的。她下意識要去摸刺痛的地方,卻看到眼前那長得跟自己一模一樣的女生的手跟自己的想像中的手同步,摸上臉頰。就好像她正在遠端遙控一個懸絲木偶一樣。她試著動作她的手指,眼前的女孩也確實動了對應的手指,確認了她的猜想。
一個念頭像閃電一樣擊中她,讓她感到毛骨悚然。如果她並不是在遙控這個女的,而是這個女的就是自己呢?她試著把注意力集中觀看,那辮子確實是自己今早綁的樣式。
她想起剛剛發生了什麼事。她在SEWER上酒。她在上酒⋯⋯然後她的頭被攻擊⋯⋯她跌倒在地,頭撞到地板。然後她不知怎的,做起了第一次進去《無盡》的夢。現在她醒來,意識回到了現實中的SEWER,卻沒有回到自己的身體裡,而像在《無盡》裡面一樣,「附身」到了某個替身上。只是這個替身不是遊戲裡用程式碼編成的替身,而是一個真人。然而不知怎的,她還是可以動作自己的身體。等等⋯⋯她現在在誰的身上?
「還會動啦,她沒事啦!」她聽到有人說話。「欸虎哥,我們還是先走了吧?」
她附身的人抬起頭來,看向講話的人,講話的人也回望著她。她明白到對方是在對被附身者說話——她附身到虎哥的身上了。
不,不只附身。她發現有些意念在她的腦中浮現出來——她想要佔這個妹仔便宜,她想要幫她拍一些照——不對,那是虎哥的想法。「阿猴,你相機模組剛換對吧?」虎哥對著一個混混說。
奎在虎哥的身體裡,跟著虎哥的手,準備拉開面前女孩的帽T,讓阿猴拍下她難堪的樣子。她感到身體都熱了起來,心跳加速,但分不清這感覺到底是屬於虎哥還是她自己的。
她從來沒碰過情緒與思緒上的同步。即使是超頭盔5,也只能接收一般的感官刺激。現在這個情境一點邏輯都沒有,而她也無法確認現在經歷的不是夢境是現實。但她的心底知道,不管是不是夢,她都必須要阻止這個虎哥。
奎勉力把手擋在胸前。「喔喔,會害羞餒!」她聽到旁人在鼓譟,但她不在意。她握起拳頭,並用虎哥的視野邊緣微調拳頭的角度。這比想像中要來得難做,因為她同時也在接收虎哥的運動神經回饋,就像是同時有兩隻右手一樣。兩個不同系統的訊號交纏在一起,使她第一次感覺到身體可以這麼不受控制。這種挫折感比剛學搖雪克杯的那幾天一直手滑把杯子摔到地上還要嚴重。
虎哥想把她的手從胸前拉開,但奎終於還是準備好了。她想像自己躺在她身體的位置,然後想像虎哥的相對位置,再毫無保留地送出一拳。她看著自己的拳頭往她附身的虎哥眼睛打過來,才發現要收回已經來不及了。她的指節直接擊中虎哥的眼窩,讓虎哥痛得大叫一聲,鬆開她的手往後跌坐在地上。
奎也跟著虎哥感覺到了一樣的痛楚,視野再度變黑。但這次她並沒有失去意識,而是像被強行抽出的軟木塞一樣,突然就脫離了與虎哥意識的同步。現在的她,進入到一個奇怪的維度——她既看不到,聽不到,聞不到,也摸不到。她被剝奪了五感。但無法解釋的是,她卻感覺得到一群意識體的存在,像是數個星雲系一樣輻射出某種能量。她知道它們是屬於在場的人的,因為各個意識雲的能量的味道都跟那幾個混混相符,雖然她也不明白這些星雲怎麼會有「味道」。她甚至能辨識出虎哥的意識雲,從那充滿慾望的能量輻射就知道了。被其它意識體環繞著的,則是那個令人感到熟悉,甚至懷念的意識體。她知道那就是她的身體,沒有理由的。
「我要進去我的身體」——奎這樣想著的時候,她就被她自己的星雲所吸引。像是要進入子空間一樣,她用力地往目的地墜落。
當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周遭非常的安靜,只聽得到從古董喇叭流瀉出的薩克斯風的聲音——對了,那是中村喜歡的搖擺樂啊,是跳舞用的音樂。她發現自己的眼睛已經被頭上流下來的血蓋住,視線模糊不清,但不知為何,她就是能感覺到這幾個混混的位置,就跟剛剛在那個奇怪維度裡的時候一樣。或其實她並沒有離開那個維度?他們的意識就像一叢一叢的星雲,散發出不同的音質與頻率。
她搖晃地站起來,努力不讓自己跌倒。柑原幫一夥人傻在原地,沒有人預想到這個妹仔都已經滿頭是血躺在地上,還可以把跟起重機一樣力氣的虎哥打暈過去。不過,虎哥並沒有真的暈過去,只是暫時性的昏厥。奎感到虎哥的意識雲快速地在恢復。她勉力爬起來,並一步步地退後,想與柑原幫拉開距離。
虎哥終於醒了過來。他也爬了起來,一拳把桌面槌出一個大洞,說:「你們他媽傻了是不是?看到我被打不會打回去噢?」
其他混混們被虎哥一拳敲醒,紛紛站起身來,準備朝奎進犯。奎感到他們的意識雲音質變了,不是變得劇烈,而是變得更尖銳卻微弱,一種不和諧的感覺。她認出這種情緒——那是她在《無盡》中被中村訓練體術,要驗收成果時,在場上面對中村的感覺:害怕。
「你們幹嘛聽他的?怕他噢?」奎把口中的血噴掉之後說。
「干你屁事噢?有種站著不要動讓我們打啦!」一個混混回答說。
「白痴嗎?」奎說。她意識到躲在眾人後面的虎哥的意識雲是最尖銳,也最微弱的。他在怕些什麼。「什麼『虎哥』,連一個女生都不敢自己面對噢?」她說。
混混們開始猶豫了。虎哥擠出一個蔑笑,說:「就一個小妹妹,講話這麼囂張噢?」他排開其他混混,往奎走過來。
奎閉上眼睛,又進入到那個意識雲的維度裡面。她感到虎哥的意識雲在接近,開始後悔自己的口不遮攔。對方的身形跟一頭牛一樣,而自己不過是個只懂在《無盡》裡打架的女生。但不知道哪裡來的靈感,她讓自己的意識朝虎哥的意識雲飛過去,再次跟他同步。
她再次透過虎哥的眼睛看到自己,頭上的血已經覆蓋了半張臉,眼睛閉著,但還是像一隻被逼到角落的小黑貓一樣咧出獠牙一樣,擺出中村在《無盡》裡教她的起手式。她有一瞬間在自己身上看到了中村。
虎哥伸出植入了機械骨架的右臂,想抓住奎的衣領,但奎在虎哥伸手之前就已經知道了他想做什麼,並往後閃躲。她聽著搖擺樂的鼓聲,腳步跳動起來。
他的手抓了空,開口對她叫囂一些羞辱的話。她感到虎哥感到羞恥。並不是對她,而是對身邊的其他混混羞恥。
「你在害怕。」她想,但她也看到自己的身體開口說話,才想起自己如果可以「遙控」自己的手腳的話,那沒有理由不能控制聲帶、舌頭與嘴形。「你害怕其他人看你不起。你害怕其他人覺得你連我這樣一個小女生都搞不定。」奎一邊說,一邊感覺到她附身的虎哥的臉頰越來越熱。
虎哥的右拳帶著他往奎的頭㧌過去。奎試著往右躲,卻發現自己的身體在往左移動。廢話,她心想,我現在又不是在照鏡子,是在用別人的角度看自己。她臨時舉起前臂護住臉。在虎哥擊中她手臂的時候,她感到前臂傳來的痛感,以及一股卸不掉的衝擊力。她感到自己失去平衡往右傾倒,連忙挪出一腳去支撐,結果因此轉了一個圈,又轉回來面向虎哥。
虎哥沒有等她站好,就要繼續用右拳要打她的左腰,但她這次學會了,試著滑動腳步往右退,以閃避虎哥的攻擊。這時,店裡的音響響起一串輕快跳動的鋼琴獨奏,讓奎瞬間有種雙人舞的感覺。虎哥往她的左腰送出拳頭的時候,她已經移開自己的身軀了,卻受到了音樂的影響,順勢抓住了虎哥的右前臂,像是進行舞步一般把虎哥整個人往前帶,讓他順自己的勢撲倒在地。
奎感到鼻樑傳來的痛楚,大概是鼻子斷了,虎哥的鼻子。她感到很驚訝,沒想到自己竟然有能耐跟這個巨怪對峙,還把對方玩弄在手裡。就好像一個剛學會走路的小嬰兒一樣,她感覺自己好像什麼事都做得到。每個下午的訓練都突然有了意義,她差點想要感謝中村。
但這樣的感覺只出現一下就被打斷了。奎感到附近出現了另一個意識雲,低沈但強烈振動著。這意識雲跟他講話的聲線還真像啊,奎心想。
虎哥的羞辱與怒氣已經熱到可以煮開水了。但當他把自己的身體撐起來的時候,看到的卻不是奎,而是一個雖然削瘦,但比他還高的男人。他的臉部被毛髮圍繞——瀏海長過眉毛,落腮鬍遮住下巴的稜線——但他老鷹一樣的眼神並沒有被瀏海所遮掩住,死死的盯住自己。
奎感到一陣恐懼。這次她很確定是自己的感覺,因為眼前的男人就是那個在《無盡》裡把她打趴無數次的SEWER老闆,中村。她的養父。
他大概是收到了監視系統的警告才回來得這麼早吧?她從來沒看過中村這樣的眼神——那不是看著人類的樣子,而像是在看害蟲一樣,彷彿看穿了虎哥。原來在訓練場上的中村還算是溫柔嗎?奎心想。
虎哥倒退一步。而就算在虎哥的視野裡沒有出現,她也知道中村的掌刃正朝虎哥的脖子劈過來。
她準備迎接那熟悉的暈眩與脱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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