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餐後,勃艮第帶奎進到牆壁另一邊的另一個房間。這裡四面都是牆壁,沒有對外窗。一張不鏽鋼檢查檯像孤島一樣立在房間中央,上面墊了一塊棉布。勃艮第讓奎躺到棉布上,奎才發現天花板上剛剛以為是吊燈的東西,其實是好幾隻機械爪。它們從天花板的洞口攀爬出來,上面纏滿了纜線。勃艮第在奎看不到的超空間中操作,選了一個東西,原本潔白無瑕的牆壁就裂開出一個方形的壁龕,其中一隻機械爪同時伸進去抓了一個環形裝置出來。
勃艮第把環形裝置套到奎的頭上,然後環形裝置就緊縮,蓋住奎的眼睛與耳朵,她的世界變成一片漆黑。奎感到某些東西刺穿了他的頭皮。奎嚇得大叫,卻發現自己只能發出微弱的呻吟。
「不會痛的,我已經下麻藥給妳了。」她聽到勃艮第在很遙遠的地方這樣說。「妳準備好的時候跟我說一聲。」
奎想要抗議,但卻發現自己開始往下沉,沉到金屬的檢查檯底下——但怎麼可能?然後她才發現是自己的意識在往下沉。她試圖往上游,但越游她的頭就越痛。早知道就不來了,她想。當她放棄掙扎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連哪邊是上方都分不清楚了。她就只是在一片虛空中的一個存在,而這裡安靜到只剩下她自己的思緒而已。她不敢停止思考,怕一停下來就回不去了。
她想起剛剛午餐時勃艮第說的話。對啊,她現在就像是大腦玻璃缸裡面的魚,只是外面的投影全部都被關掉了。我為什麼在這裡?她想。是了,是勃艮第把我推下來的。勃艮第呢?
「準備好了?」她聽到勃艮第的話語傳來。嚴格來說,她並不是「聽到」,而是「知道」勃艮第這樣說。或者說,這樣想。她沒有辦法感知到勃艮第的存在,因為她所有的感官都被剝奪了,但她可以意識到對方。
「這是哪裡?」奎說,但感覺不到自己的嘴巴是不是有動、聲帶有沒有發出聲音。
「妳現在在一個測試沙盒裡面。把它當成一個超空間就好了。」勃艮第的思緒再次傳進奎的腦裡。
這裡完全不像超空間。超空間充滿資訊,這裡什麼都沒有,但卻可以用心電感應來對話。
「妳想的沒錯,這裡跟超空間不一樣,可以直接用心靈來溝通。」勃艮第顯然聽到了奎腦中的想法。「這個沙盒是一個生物神經網路,直接連接到妳的大腦神經系統。」
然後妳就能讀得到我在想什麼?奎想。
「沒錯,不過這要靠好幾個機架的神經晶片陣列才能像這樣跟妳即時對話,而且只能讀到妳腦中已經形成語言的思緒。就算是這樣,語言在腦中還是很高階的訊號,跟運動指令或情緒狀態很不一樣,非常難以解讀。」
所以讀心是真的存在的技術⋯⋯那我說不定也真的會讀心?
「我們很快就會找出答案了,透過這個測試。」
什麼測試?
「就是一些壓力測試。妳有玩過超空間遊戲吧?」
《無盡》?
「對,類似那種東西⋯⋯不過影像是直接傳到妳的視神經系統,可能會有點模糊。」
奎發現她的周邊開始浮現一些什麼東西。土地出現在腳下,一些古老的石造矮屋自己在四周搭建起來,而光源是頭頂的日頭。但這並不是《無盡》,影像不只不清晰還像是透過水紋在看一樣飄忽,像是某種廉價的恐怖錄像。
天空是豬肝色的,像是隨時會掉下來的布幕一樣搖晃。奎看到天空逐漸被一股黑霧籠罩過來,她想看清楚那黑霧是什麼,但她所有看得到的就只是一堆移動的墨漬而已。等到她發現那是朝她衝過來的一整群烏鴉的時候,距離已經很近了。太近了。她轉身逃跑,但已經有兩三隻烏鴉啄上她的頭、後頸跟手臂。她揮手想趕跑它們,但揮到鳥的時候卻像撲空一樣——那些被打到的鳥憑空消失,只留下幾根羽毛。然後,有更多的憤怒的烏鴉遞補上來。
這根本不是《無盡》。《無盡》才不會有一整群把天空都遮黑的鳥衝下來要把你的眼睛啄掉,至少她沒聽過有這樣的任務。再來,超頭盔5的觸感模擬引擎雖然也可以產生痛覺,但訊號強度在韌體層級被限制了,所以她在《無盡》裡被攻擊的時候雖然感覺得到痛,也不會覺得自己有真正受傷。但在這裡,她覺得她的痛覺比在現實世界裡還放大了好幾倍。不過就是一隻鴿子撞到她的左上臂,她就覺得她的整隻左手臂好像皮都被剝掉一樣。
這到底是什麼鬼測試?奎痛得大叫——大叫?她發現自己可以發出聲音了。「勃艮第!勃艮第?」她邊跑邊對著天空喊,但是什麼回應都沒有。幹他的。她從這個噩夢醒來以後,一定要抓著勃艮第的頭朝她大吼。
但首先,她要先保命。奎知道那些鳥跟自己的痛覺都只是虛擬的,但她可不知道如果在這裡game over的話會有什麼後果。她想起那些被埋沒在資訊之海裡的舊新聞,那些關於早期超空間測試員在工作時意外腦死的傳說。
她推開路邊一座農舍的大門衝進去,然後把門栓上,擋住外面像子彈掃射一樣穿透了木門的鳥喙。農舍裡面堆了一堆乾絲瓜,堆得比她的人還高。鐵皮的屋頂有一些破洞,有陽光從洞口穿進來。但沒多久,這些光束就消失了,一隻一隻的鳥喙堵住了他們。
「勃艮第!」奎大喊,但是依然沒有回應。她只聽得到自己咚咚的心跳聲與鳥啄鐵皮屋頂與木牆的聲音。好消息是,這些烏鴉看起來沒有一時半刻是進不來的;壞消息是,這些烏鴉過了一時半刻就會進來了。
奎稍微放鬆了下來,沒想到卻直接虛脫,倒在乾絲瓜堆裡。看來剛剛腎上腺素狂飆,已經用光了她所有的體力——雖然她不是很確定為什麼在虛擬空間裡想像自己在狂奔也會用掉體力。她檢查她剛剛被攻擊的手臂,上面沒有任何傷痕,就只是很痛而已。她看著屋頂逐漸透過來的光線,希望那是烏鴉飛走的徵兆,而不是因為它們啄開了更多的洞。
過了不知道多久,奎清醒過來,才發現鳥啄鐵皮的聲音消失了。她準備站起來到外面去看看,卻發現在她背底下的乾絲瓜堆裡有什麼東西在動。她反射式的從乾絲瓜堆上翻轉滾開,拉開距離。
只靠倉庫裡微弱的光線實在是很難看清楚到底是什麼在那邊,但根據剛剛的鳥群來看,大概也不會是什麼好東西。勃艮第說這是壓力測試,不知道測的是她的痛覺耐性還是什麼精神耐性之類的。
奎決定安靜地離開倉庫,避免驚擾那未知的怪物。她小心地後退,並祈求地上的乾芒草不要發出太大的聲響。她摸索著尋找門閂,並試著將門閂拉開。沒想到,已經生鏽的門閂在這時突然斷掉,掉到了地上,匡噹地響,像是給怪物的起床鬧鐘一樣響亮。
奎看向乾絲瓜堆,發現底下鑽出了一顆顆圓球狀的東西——那是一堆人頭,或者長得像人頭的怪物。它們的四肢像是小孩的惡作劇一樣,被直接接在頭上,使它們看起來更像是立體版的人面蜘蛛。
人頭怪們很快地爬出乾絲瓜堆,朝奎迅速地逼近過來——有點太迅速了,超乎奎的預想。奎撞開倉庫門,死命地跑,連回頭看的時間都不想浪費,只能祈禱她不會被追到。雖然這種怪物的構造想想是蠻可笑的,但不知為何,現在的她心裡只充滿了恐懼。
「嗨~妳還好嗎?我剛剛去泡了杯咖啡。」勃艮第的話語終於在奎腦內響起。
「為什麼會有一堆人頭在追我?這個測試到底是有什麼問題?」奎邊跑邊吼:「我都快被吃了,妳還去泡咖啡噢?」
「我看看哦⋯⋯妳現在在第二輪壓力測試,設定的數值看起來都沒問題。」勃艮第說:「再撐一下就到第三輪了啦,加油!」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中村是對的,外面的世界不可以信任。雖然人們不一定想要我死,但他們總是會找到方法折磨我。大樓群裡雖然沒有好到哪裡去,但至少有中村在。
奎在公路上跑了不知道多久,才敢回頭確認狀況。喪屍已經沒有跟在她的後面了,筆直的公路空蕩蕩的。她走到一個十字路口,四周都是比人高的甘蔗田,而太陽還是一樣照著她。想必第二輪已經結束了吧?她檢查朝四個方向延伸出去的公路,預期接下來的敵人——可能是飆車族或之類的——會從這些地方出現。但她錯了。
她的四周突然暗下來,只剩下頭上一條縫還看得到天空。她第一時間直覺自己是被某種監牢關了起來,但環視四周之後,她才發現那不是監牢,而是一隻巨大生物的口腔。這隻怪物含著奎朝藍天衝上去,就在奎以為那是一隻會飛的大鳥的時候,它們向上的動能卻慢慢耗盡,開始往地表做自由落體運動。
奎在怪物的嘴裡摔來摔去,碰撞的過程中被吞進牠的食道裡。她卡在那裡,就要被肉壁擠壓成肉泥,同時也不知道摔到地面的時候自己會不會直接變成一灘血。
在她覺得自己的頭快要內爆的時候,她發現她的右上方有一團像星雲一樣的意識雲,就跟跟混混幹架那時看到的一樣。那團意識雲好像一直都在那裡,一直都在她的右上方,奎這樣覺得,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她之前一直看不到、聽不到、聞不到、摸不到⋯⋯那不是她所認識的五感,又不像是幻想。總之,她就是感覺得到那團意識雲。而且,意識雲正在呼喚她。
她飛向意識雲,拋下怪物喉嚨裡的自己。當她被意識雲融進去之後,就發現自己回到勃艮第的實驗室裡了,只是她正在看著一個少女躺在檢查檯上,被機械手臂抓住頭環,全身緊繃。那是她的身體——而她的意識附身到勃艮第身上了。現在,她就是勃艮第,能夠想她所想的,感受她所感受的。
勃艮第發現奎進入了一個特殊的狀態,是她從來沒在臨床看過的症狀。超空間中的各種腦波監視立體圖正激烈的擺盪著,她抓出其中一顆大腦全像圖並放大,讓整個房間被虛擬的腦神經影像所充滿。整個腦神經網路似乎被一個奇怪的電子霧所籠罩,霧還發出奇特的粉紅色光芒。勃艮第知道這個粉紅色代表的是極強的電子訊號,太強了,腦神經不應該產出這樣強度的訊號才對。
勃艮第叫出沙盒控制視窗,想將壓力測試終止掉,叫醒奎。但在開啟視窗後,她發現一件奇怪的事。訊息視窗中,不停傳來奎新的思緒轉譯,而那些思緒轉譯,她覺得莫名地熟悉。
『這些思緒轉譯,怎麼感覺很熟悉?』視窗上出現這樣的思緒轉譯。這與其說是奎的思緒,不如說是自己的思緒吧?但這很奇怪啊,勃艮第想,現在她自己又沒有戴腦波頭環,為什麼系統會接收到自己的思緒呢?
那應該是因為我現在在妳的腦裡吧?奎心想。
過了大概一秒後,『那應該是因為我現在在妳的腦裡吧?』視窗上也多了這句話。
勃艮第愣住了。難道奎真的能讀心嗎?那這樣的話,我的那些秘密不就有危險了?
什麼秘密?奎心想。
這句話也在一秒後出現在思緒轉譯的視窗上:『什麼秘密?』
勃艮第在一剎那間下了決定,要把奎電暈,阻止她繼續窺探自己的心靈。
『不要!』奎心想。她試著移動自己的身體,但已經太遲了。勃艮第做了一些手勢指令,奎頭上的腦波頭環就發出強烈的電流,讓奎暈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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