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奎一再地夢見自己變成那個勇闖一探真相的澳洲少年。在夢裡,奎變成強,住在研究機構的宿舍裡面,每天維護各種AI模型的正常運作與監督資料庫的備份,以及檢查實驗數據等等。這些夢的片段相當碎片化與重複,有的時候奎甚至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已經做過某個夢。強在超空間通話裡對澳洲的朋友承認,工作確實在消磨他的心志。這不是他來這裡的目的,不是來這裡當一顆鬆了也沒什麼差的螺絲。他很清楚他的職位存在的原因只是某條規定寫著「每個運行中的人工智慧都需要有自然人監督」之類的,因為這些演算法早就具有自我修正的功能,可能在他發現有問題之前就已經先把問題修復。他只需要偶爾幫AI允許一下權限,其它時間都在盯著數據發呆。他開始懷疑自己來這裡的意義,或者人生的意義。反正所有的事情AI都會幫你處理到好,你的存在又有什麼用處呢?
奎的現實生活也越來越受到這些夢的影響而開始碎裂,就好像一層又一層的超空間往她身上疊加一樣。有的時候她睜開眼睛,會分不清楚自己是在自己的房間裡,還是在超鏈實驗室的宿舍裡。當有人叫「強」的名字時,她會回頭,然後想起那不是自己的名字。她一開始對這個夢很好奇,但過了一兩個禮拜之後,這已經變成一種困擾。
奎沒有跟中村講這個夢。反正就算跟他講了,他也只會叫她不要多想,只是普通的夢之類的。事實上,她跟中村這兩個禮拜也沒說到什麼話。中村不知道是不是在躲避著她,很少正眼看她,甚至也沒有在《無盡》裡看到他了。連從未中斷過的訓練都這樣就放棄,看來事情真的不太對。
她照著中村的指令,把必要的衣物與設備裝在一個行李箱裡,做好隨時離開的準備。她對要離開她記憶中唯一的家這件事並沒有什麼感覺,因為她現在能做的就只是提醒自己說自己是誰。每天每天她都在演戲,演出一個完整而不破碎的自己。她甚至想過去街區找賣藥的,看看有沒有什麼藥丸可以讓她不再做夢。勃艮第這兩個禮拜也都沒有出現,沒辦法向她求助——但就算她來了,奎也不是很想再跟她講話。經過了兩個禮拜,她大概可以理解為什麼勃艮第會想要把她電暈。如果是她自己的話,她也不會想讓別人知道自己心裡在想什麼。而那些壓力測試,她後來上超空間查了一下,確實是蠻常見的壓力測試。也許勃艮第是應該先跟她解釋一下,但她至少知道了勃艮第做這些事沒有惡意。只是她總覺得⋯⋯勃艮第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好像勃艮第說的一樣,是某種暗示。
奎感覺中村已經陷入一種極端緊繃的狀態。他僱了幾台監視無人機在街區上空繞,也買了不知道多少個超空間監控程式與防波牆,為了所謂的「要來殺奎的人們」,一群無名的敵人。
如果可以知道中村到底在害怕的是什麼就好了。該死的,如果她可以把頭上的鐵帽拆掉就好了。現在她已經確定了自己可以進入別人的意識,結果這個能力連用都還沒開始用,就已經被封印了。也許最後中村跟勃艮第還是很該死,因為他們給自己戴上了這個枷鎖。
她很想知道勃艮第到底是做什麼的,她想知道勃艮第跟中村到底是什麼關係。如果他們不是情人的話,那他們每個禮拜在中村的辦公室裡面做的是什麼事情?另外更重要的是,她想知道勃艮第的腦裡到底藏有什麼秘密。她記得去勃艮第家的那天,在她被電擊之前,她感受到的勃艮第的驚嚇。那是一種她沒有經歷過的慌張,但如果要說的話,有點像是她在剛到大樓群幾個月的時候,想偷溜出去看看,卻在樓下的停車場被中村抓包的感覺。
「糟了」的感覺。
勃艮第為什麼害怕我聽到她的思緒?奎心想。這個鐵帽真的是用來保護我的嗎?難道這不是用來保護她的嗎?
或者,這個鐵帽有別的功能?也許她正在被鐵帽所影響才會做這些夢。也許她的夢根本不是她的夢,是鐵帽的夢。又或者,這個鐵帽也會讀取我的思緒,然後回傳給勃艮第。
這些問題讓奎頭痛欲裂。不對,應該說,這頂鐵帽讓她頭痛欲裂。她不知道鐵帽跟她做的夢有沒有關聯,但她知道她需要想辦法鐵帽拆下來。雖然這鐵帽並不會影響她使用隱眼型超介面,平時生活頂多也只是需要戴頂遮掩用的帽子,可是只要鐵帽在頭上,這個外來的、功能不明的物體就會擾亂她的情緒,好像自己的身體與它不相容一樣。沒有到過敏發炎的程度,但只要太意識到鐵帽,奎就會需要跑到廁所嘔吐。
自從戴上鐵帽之後,她就沒有再進入《無盡》,因為超頭盔就差了7、8毫米而沒辦法戴上頭。她有天試著硬套上去,但大概是鐵帽的關係,超頭盔也接收不到她的指令,更不用說傳送體感回饋給她了。而雖然她可以戴隱眼型超介面,但沒有了體感、解析度又差,倒不如逛逛超地圖就好。
奎不再跟中村一起在SEWER用餐,而是自己到街區買些簡單的小吃解決,像是可麗餅或雞排之類的。她享受隱身在街區的時光,因為她不必在意誰的眼光。並不是說街區沒有認識的人,相反的,街區的攤販們都知道她就是中村的養女。中村雖然不在商會裡面,但人們還是對他有某種程度的尊敬,不知道是因為他的格鬥術還是因為他的面無表情。奎聽客人低聲聊過,中村有「三組」的氣味——辭典說那是以前某種叫做刑警的職業的別名。她猜想,那大概是類似追跡手的工作吧?她原本對這類謠言半信半疑,因為中村整個人的氛圍跟那種潮炫的追跡手相差太多,但現在連勃艮第都說中村是什麼情報人員,表示中村確實有什麼隱藏的身份。他們說中村是在外面撿到她的,但中村從來沒有跟她說過這方面的事情,只說她因為一場車禍而失去了父母,以及她過往的所有記憶。不管她怎麼問,都得不到更多的細節。
她以前並不討厭作為誰的女兒,因為在街區裡,「中村的女兒」這個身份代表了人們會給她東一塊西兩塊的優惠,或者多招待她一杯飲料等等。但現在,她卻對這個身份感到厭惡。她不是中村的所有物,她是她自己,有自己的名字,有自己的想法。她開始練習避開中村的監視無人機,雖然知道這樣做徒勞無功,因為鐵帽似乎也內建了監控程式,但她就是想這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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