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隨意跳躍去幾個超地圖推薦的世界景點後,奎還是找不到平靜的感覺。她從過於擁擠的帝國大廈觀景台飄離,打開地點選單,選擇地點書籤,然後點擊「電氣街」的條目。選單變成了一個石頭做的拱門,只給一個人通過的大小。通過拱門,可以看到另一個空間。一個充斥著閃爍虛擬LED招牌與各種燈光的街道。
奎穿越拱門,回到這個一半位於台北市區,一半位於超空間的跨維度鬧區。雖然因為隱蔽模式的關係,色彩變得不那麼明顯,但這裡不管是人還是替身的服裝髮色都還是豔麗到像要流出汁來一樣。
電氣街——以及台北市市區——跟這個盆地其它的地區不同,地底的排水系統仍然被維護得很好,所以地面雖然還是偶爾有積水,但還是可以在上面行走的狀態。這對不是實體造訪這裡的奎來說雖然沒有直接的影響,但她每次看到人們走在城市的地面道路上時,還是會有一點悸動。那是這座城市的記憶,是街道過往存在的證明。雖然電氣街的街頭外觀幾乎每幾天都會有更新變動,但只要仔細看的話,還是可以發現一些歷經了數十年的內部結構,那些石頭與混凝土,以及露出來的生鏽鋼筋。據說走進小巷的話,還可以看到更舊的木造建築。奎曾經尋找過這樣的地方,但超地圖對於它認為沒有價值的東西是殘酷的。太小的小巷就不會被渲染出來,變成一些多邊形網格。
奎有時會好奇,她的腦是不是也認為她過往的記憶不重要,所以都丟掉了。
奎抬頭往上看,遮掩住天空的並不是大樓群一般的天頂,而是一條條的空中走道。真的很諷刺,明明是難得可以在地面行走的地方,人們還是寧願往上發展。也許這就是市區居民的餘裕吧。這些懸空的,像是巨人互相搭著肩膀的手臂的走道,並沒有辦法擋住天上的雨,但來往的路人也不像大樓群街區的人們一樣穿著雨衣,而是人手一支雨傘——每一支都有超空間才看得到的可換式外觀,不管是替身還是實體的都是。這些外觀大多都是某些遊戲或品牌推出的延伸商品,從蝙蝠羽翼到M4的商標都有。奎看到這些雨傘時總是會有點不自在,要告訴自己現在沒有人能看到她才能稍微舒坦一點。
但奎現在不是很確定自己是不是還是隱形的,她總感覺傳送過來之後,就一直被人看著,四處看卻又看不出來是誰在看她。也許只是錯覺吧,她想,是中村對她緊迫盯人的後遺症。不過為了甩掉這種感覺,她還是決定到處繞繞。
她飄進其中一條從她所在的廣場所幅射出去的地面街道,慢慢隨著人潮移動。超地圖有一個很蠢但又很酷的功能,是防碰撞系統。簡單來說,它防止替身與替身在空間上重疊,避免用戶一不小心走到別人的頭殼裡,打破沈浸感。而由於現實空間中的人——不管有沒有連線到超地圖——也都會被超地圖視為替身,這個防碰撞系統確實可以讓人暫時忘記自己不是在現實裡面。蠢的地方是,奎現在必須要慢慢走並小心不要撞到人,否則她會不知道飛到哪裡去。大概是隱蔽模式的bug。
電氣街的擁擠程度是柑原三號大樓群的街區完全比不上的。大樓群街區再怎麼多人,也就是當地居民會逛而已,比起所謂「鬧區」更像是地方的集散地,大家買食物衣物與日常用品的所在。但電氣街除了是全台北盆地最熱鬧的地方之外,更是全台灣的潮流指標。所有二十歲以下想融入《無盡》或其它社群的人們都要來這裡報到,找尋自己的風格與認同,衣著與音樂子類型,並祈禱自己不要進到錯的社團子空間,以免被洗劫一空,或者發生更壞的事情。
但這些都跟奎無關。她永遠都只會是一個遊魂,或者湊巧看得到平行世界的一個活人。她並不討厭旁觀的感覺,因為隔著一定距離看的話,人們的行為有時還蠻有趣的。她只是討厭沒有選擇的感覺,像是被關在一個帷幕的後面,只能看著別人演出。她想要的不是演出,而是存在。
再者說,大部分有趣的子空間也都禁止隱蔽模式。她只能看著人們從那些子空間裡笑鬧著彈出來,有時渾身濕透,有時身上著火。她永遠不會知道那些子空間到底長什麼樣子,除非管理者開放直播——而那也只是實際體驗的殘影而已。
她進入到一個商場裡,架上充滿《無盡》與其它遊戲的角色外觀。這店裡長得就跟《無盡》裡的連鎖商店一模一樣,甚至也可以用因飛交易。如果不是有實體世界的客人的話,要說她進入了《無盡》的子空間也可以。奎跟著人搭上手扶梯——魔法的那種——不知道轉了幾層樓,滑出空橋,才又回到電氣街下著雨的世界。
這個人行空橋有著赭紅色的日式屋瓦,不知道是超空間外觀還是實際上的樣子。總之是能擋住雨的。人流在這裡少了很多,讓奎終於可以稍微喘息一下。她飄到空橋的扶手旁,專心聽雨滴在合成樹脂瓦上的聲音,讓周圍店面傳出的各種流行音樂與廣告對白退到背景去。在她面前的是有如蜘蛛網一般錯綜的電氣街人行空橋系統,人們在上面來來去去——有些替身會直接從上面跳下來,或從下面跳上去。喝醉的人忘記自己在現實當中,而從空橋上直接跳下去的新聞偶爾會出現。也許他們真的跳到了另一個維度去了吧,奎心想。
「自己一個人在想什麼啊?」
奎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但馬上認出來這個聲音是屬於誰的。她迴轉視線,看到一個並沒有被削減彩度的替身。那是一個高挑的白人金髮女性,穿著一身風衣——上面有淋濕的痕跡——而敞開的衣襟裡面是白色的襯衫與高腰的西裝褲。
勃艮第。當然是勃艮第。
「妳怎麼看得到我?」奎是第一次在隱蔽模式裡碰到別的替身跟她講話,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說話對方能不能聽到。
「我?為什麼會看不到?」勃艮第用帶有西方人口音的華語回答。
「呃⋯⋯因為我在隱蔽模式裡?不應該被任何人看到⋯⋯之類的。」這是中村跟奎說的,但她現在實在不那麼信任他。
「噢,親愛的奎,那當然是因為我有妳的超介面的密鑰啊。」勃艮第拿下帽子,一邊把上面的雨水擦乾,一邊說。
「我的隱蔽模式有密鑰?妳怎麼會有?是中村給妳的嗎?」問題一個個的在奎的心底冒出來。
勃艮第哈哈笑了出來。「中村?他?給我?」她看向奎的眼睛,明白了一件事,才收起笑容:「他真的沒告訴過你嗎?」
奎不知道她在說什麼,所以沈默以對。
「該死的,過兩天看到他一定要問他到底是怎樣。」
「所以密鑰不是他給你的嗎?」奎決定追問下去。
「奎啊,妳不會真的以為中村知道怎麼把妳的超介面改出隱蔽模式吧?他就是個情報人員,不會懂這麼深的技術啦。」
中村是情報人員?他不是只是個厭世的酒吧店長嗎?
「妳的超介面隱蔽模式是我改的。」
「妳?」奎一下子腦袋轉不太過來。奎喜歡每個禮拜四的半夜,因為那是勃艮第來SEWER找中村的時候。他們總是在中村的辦公室不知道幹嘛,但奎總是喜歡勃艮第帶來的一種不屬於大樓群的味道,像是某種說不出名字的水果香味。中村告訴過奎說勃艮第是一個神經學家,城中最好的一個,但他沒有說為什麼這麼厲害的神經學家會跑來這種地方找他。中村總說他們只是在聊天,但聊天不會需要跑到房間裡關起門來,更不需要架下防波牆阻礙竊聽。他們大概是在做一些親熱的事,或者謀劃一些征服世界的事情,反正就是見不得人的那種。「妳不是什麼神經學家嗎?」
「噢,妳不知道嗎?這是一個什麼人都有副業的時代哦!」勃艮第想了想又補充說:「雖然⋯⋯大部分的人可能連本業都沒有就是了。總之呢,我只是想來問妳,妳的頭感覺還好嗎?」
「我的頭沒什麼問題,只是⋯⋯我覺得中村有很多事情沒有跟我說。」
「對,我想也是。他沒有很愛說話。」
「他?他很愛告訴我要做什麼事、什麼事不要做。他只是從來不告訴我為什麼。為什麼不能離開,為什麼要用隱蔽模式,為什麼有人要⋯⋯」奎發現自己講太多。「也不跟我講是妳幫我改我的超介面的。」
「妳知道嗎?」勃艮第貼近奎,靠到欄杆上說:「我可能可以回答妳一些問題。」
「妳可以嗎?」
「嗯⋯⋯我是不確定中村願不願意啦——」
「不要管他!妳可以回答我問題嗎?」
「哇,放輕鬆一點,奎!這裡不是談這些的好地方。」勃艮第嘟嘴想了一想,說:「不然這樣吧,明晚我會去SEWER。如果妳能跟我一起回我的工作室的話,我們就可以聊一聊,我也可以順便幫妳檢查一下頭腦,看看有沒有腦震盪什麼的,妳覺得怎樣?」
「妳的工作室⋯⋯」
「噢,對,在城中哦。中村應該不會同意的吧?」
管他中村,奎心想。「我要去。」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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