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豹的工作室在很接近大樓群天頂的樓層。三十四樓,確切來說。奎很少在現實中來到這麼高的地方,即使那只是搭電梯時多按個按鈕、多等個十秒的事情。她對於高度這件事總是有一份戒慎,因為她擔心自己哪天會忘了自己身在現實而非超地圖,卻為了跟某個超空間廣告互動而跨出欄杆。
這個樓層跟奎住處的樓層不只是高度不一樣而已。奎房間外面的走道雖然不能說乾淨,地上常常佈滿煙蒂、紙屑與死掉的蟲,但至少是暢通的。比較高的樓層則大多都是廢棄的空房,走道堆積了不少大型傢俱。從數量來看,恐怕是連中低層的居民都會把大型垃圾搬上來這裡丟。
奎想把漂浮在欄杆上的超空間廣告關掉,以免自己被它們的光害影響而踩到什麼釘子或被什麼木塊絆倒,但關掉廣告是超空間的高級訂閱戶才有的特權,她只能扶著走道欄杆一步步前進。在不知道經過幾間被當作雜物倉庫的住宅單位後,奎發現自己被某種煙霧環繞。這煙霧的味道有點熟悉,而且讓人感覺很平靜。在煙霧中,奎看到前方有個地方透出紅光。那不是火焰閃爍的顏色,而是穩定的LED光。那大概就是阿豹的工作室了,奎心想。她一邊徒勞地揮手想把煙霧趕走,一邊前進,進到那紅光的空間裡面。
阿豹的這間工作室完全是勃艮第的實驗室的反證,地上堆滿了各種義肢、義眼與不知道可以裝在哪裡的五金零件。除此之外,地板上還被一層機油之類的東西覆蓋住,黑黑黏黏的,奎剛踏進來的時候差點滑倒。房間的牆邊擺了許多頂到天花板的鐵架,鐵架上擺著許多瓶瓶罐罐的溶劑、噴霧跟其它看不懂的東西。沒有被鐵架擋住的牆壁則是掛滿各式各樣的零件與替換工具。房間裡沒有頂燈,只有鐵架內的紅光LED燈管與一個工作桌上的白熾桌燈。
工作桌上方的天花板垂下了幾條塑膠伸縮管。乍看之下跟勃艮第實驗室那機械手臂有點像,但這些管子真的就只是普通的透明塑膠管。管內有煙霧從上而下流動,流動的終點是一個四十幾歲的肥胖的男人,頭髮用一條橡皮筋拉到後腦勺綁起來,整個左眼眼窩被一個穿戴式伸縮鏡蓋住——不知道它底下的皮膚還在不在。管子的口吸器垂在男人微微張開的嘴巴旁邊,煙霧源源不絕地從裡面瀰漫出來,想必那就是整層樓的煙霧的來源了。
奎認出那是阿豹,頹喪的樣子跟他去SEWER的時候並沒有兩樣。他的兩隻手臂都已經機械化,原本標著公司名字的地方被後來噴上的豹的圖樣遮住。他躺在辦公椅上,眼睛透過煙霧看來應該是打開的。
「阿豹?」奎試著叫他。
阿豹一點反應都沒有。奎也不趕時間,那些煙霧似乎讓她的頭痛舒緩了一些。她走到牆邊的鐵架前,看到上面有一些玻璃罐,裡面好像有東西在動。她拿起其中一個罐子,裡面裝了微微發著粉紅色光的液體。奇怪的是,這液體好像突然有了生命一樣,在奎拿起罐子的瞬間活躍起來、四處衝撞,讓她差點弄掉罐子。
「喂,把它放回去啦,如果妳不想要被它吃掉的話。」阿豹說,聲音很沙啞。他一定是被奎碰撞櫃子的聲音吵醒了。他舉起工具手做了一些手勢,讓天花板的管子停止供應煙霧。
「吃掉?這是什麼?」奎問。
「世界上最毒的東西啦!奈米機器人聽過沒有啊?」阿豹拿起桌上的鋁罐,把裡面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喝下去。奎隱約看到那是一個機油的罐子。
奎想起那間被奈米機器人融掉的工廠,趕緊把玻璃罐放回鐵架上。「它們不會吃掉玻璃跑出來嗎?」她問。
「要跑出來早就跑出來了啦!」阿豹說。他調整了一下左眼的伸縮鏡,才把奎看仔細,說:「妳不是中村的那個女孩子嗎?怎麼會來這裡?中村的手臂出問題了嗎?」
「不是他,是我。」奎脫下毛帽,露出鐵帽說:「我被裝了這個東西,中村要我過來找你把它弄掉。」她決定稍微更改一下事實,以免阿豹不敢忤逆中村而不幫自己拆掉拘束器。
阿豹要她坐到工作桌前,然後一手把桌上的各種零件掃開,空出一塊桌面。他讓奎趴在桌面上,然後壓著她的頭檢查。奎看著距離眼睛只有幾公分的桌面,感覺到阿豹拿了某種錘子在敲她的鐵帽——那敲擊聲太大,每敲一下奎就感覺好像暈過去0.1秒,回聲還一直在頭殼裡反射。終於,阿豹用他的工具手把奎的頭抓起來,面對面問她說:「妳是誰?」
「什麼意思?我是奎啊。」
「我是說,妳為什麼會戴著這個東西?你的腦袋或裡面的東西有那麼重要嗎?」
「你說勒?我怎麼會知道啊。」奎又修正了一點事實。她知道她的腦袋是蠻特別的,但她經過勃艮第與中村的挫折,現在並沒有很想把她的能力跟別人分享。
「誰給妳戴的?」
「市區的某個心理醫生之類的,說什麼這個可以治頭痛,誰知道越戴越頭痛。」這樣的說法其實也不能說不對,奎心想。
「這樣說不通啊⋯⋯治頭痛?」阿豹又把她的頭壓回桌上,仔細檢查。
奎的臉頰貼著桌面,開始覺得煩躁。她不想再管那麼多,只想把這個該死的鐵帽拿掉而已。「所以你能夠把它拿掉嗎?」她問。
阿豹沒有理會她,說:「你知道這是什麼嗎?這是企業級的個人防波牆,而且是最高級的。只有超鏈或M4那種大企業的高級主管才會用到的東西。然後有人把它修改之後套到你的頭上⋯⋯怎麼會這樣?」
阿豹聽起來像是還沒睡醒,想思考卻無法集中精神一樣。很好,奎心想。至少他應該沒有懷疑自己的說法。「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她說:「所以你到底有沒有辦法把它拿掉?」
「我不知道欸,這種的可能會有點困難⋯⋯」
「一個禮拜。」
「什麼?」
「中村說可以給你一個禮拜喝到飽。」
「他真的那樣說?」
「真的。」奎的臉還被壓在桌上。她盡可能地用冷氣的語氣說話。
阿豹沈默了一下才說:「一個月。」
「什麼?」奎覺得快按耐不住情緒了。
「跟中村說,我要一整個月去SEWER喝酒都免錢。」
奎告訴自己要冷靜。反正那不是她要還的債,她不用在意。「我好像記錯了,」她說:「他好像是說一個月沒錯。」
「早說嘛!我知道中村很大方的!」阿豹放開壓著奎的頭的手說:「拿那罐奈米機器人過來。」
「我剛剛拿的那罐?」
「對。」
奎起身到鐵架那邊拿了那罐裝著粉紅黏液的玻璃瓶回來給阿豹,想著如果一不小心手滑把玻璃罐砸到地上,到底會發生什麼事。阿豹的工具手伸出像是手指的一支切割器,透過玻璃罐蓋子上的一個開口伸進去,沾了一些黏液出來。「可程式化奈米級自動機器。你不覺得它們很美嗎?」
「你才剛說它們很毒,會吃人。」奎說。
「對啊,所以才說是藝術啊。」阿豹用超空間介面輸入了一些東西之後,散落在他手指切割器上的粉紅色黏液就自動的聚集到切割器刀鋒上面,在煙霧中散發奇異的光芒。「什麼東西都可以融解,卻又不用高溫或高壓,只要用一點點磁力就可以跑,這不是藝術是什麼?」
阿豹讓奎再坐到工作桌前,但這次拿了個切成一半的輪胎,要她把臉埋進中間的洞裡。奎不太確定這輪胎到底有沒有清潔過,但她更不想把自己的臉貼在那油膩的工作桌上,所以她乖乖地照做了。她想問阿豹他的手臂是怎麼樣不見的,但想想還是算了。她感到阿豹的工具手鉗住自己的頭顱,但這次她完全不敢亂動,誰知道一兩滴奈米機器人會不會把自己的整顆頭都吃了。
她想問阿豹怎麼還沒開始切割的時候,鐵帽的碎片已經哐噹哐噹的掉到地上的機油灘裡。隨著鐵帽的解體,她的感官也漸漸的甦醒過來,先前沒注意到的油臭味跟鋼鐵味突然變得刺鼻——當然還有輪胎的橡膠味。煙霧好像也開始滲入眼鏡,把她的淚腺逼出幾滴清潔用的淚。
最明顯的是她的第六感,她的意識感應能力。她感應到阿豹的位置的意識雲,在那個彷如黑暗太空的維度裡面閃爍。
閃爍?意識雲之前是會閃爍的嗎?
奎的頭皮逐漸地解放,而意識雲的閃爍更加劇烈了。劇烈到⋯⋯好像會發出聲音一樣。或者是某種類似聲音的波。奎知道自己不是在用耳朵聽,但這種波感覺起來跟聲音很像。
不,與其說是聲音,不如說是音樂,或者某種韻律,某種——
奎明白了。她聽到的是阿豹的心情,是意識雲所輻射出的大腦內在狀態。在沒有進入意識雲與其同步時,她沒有辦法看到、聽到對方的感官資訊,也沒辦法存取對方確切的想法、語句或每條肌肉的動作指令,但現在她卻可以透過這種奇妙的「心音」大概知道對方的情緒。就好像在聽音樂的時候可以感覺得到彈奏者的情緒一樣,但心音更為純粹,像是沒有音樂的音樂。
就像現在,奎很明確地透過阿豹的心音聽到一個她再也熟悉不過的情緒。那是一種動能,一種被勾住而不由自主動作的感覺。那是一幅快浮現圖樣的拼圖,一條快到神秘終點的路。她從有記憶以來就有的情緒,對窗戶外面的世界,對中村口中的壞人,對勃艮第那無法言明的詭譎感。對自己的過去,對自己的身份,對自己的能力。對自己大腦中的未知宇宙。
好奇。阿豹的情緒是好奇。
好奇?阿豹在對什麼好奇?奎的好奇心不輸給阿豹。她任由意識游進阿豹的意識雲裡,與他的心音進一步地同步。附身到阿豹腦中、感官對齊了之後,她發現自己正在透過阿豹的眼睛,看著自己不再被鐵帽蓋住的後腦勺。她的頭髮被壓得扁扁的,但阿豹正用工具手上的某種固定器把頭髮往兩邊分,露出她頭皮上的一個疤痕。
不,那不是疤痕,那是⋯⋯一個開口,一個人為的手術開口。那是為了存取裡面的什麼東西而開的,奎聽到阿豹的心音說。也許我可以試著侵入看看,看看這小女孩的腦裡到底有什麼貴重的資料,要用工業級的防護措施保護起來。阿豹的手移到奎的頭皮開口上,手指上的切割器轉換成刺針型態,長得就像電影裡出現過的羽毛筆一樣,只是墨水的顏色變成了粉紅色。
奎可不想要自己的大腦再被侵入。被灌輸一些精神上的噩夢已經夠糟糕了,但這⋯⋯刺針更是讓她的胃瞬間產生噁心的感覺。這種感覺把她拉回到自己的身體裡,並激起她強烈的排斥反應。她用力撐住桌邊,試圖把自己的頭從阿豹的箝制中脫出來,但是阿豹的工具手跟工廠的機械手臂有同規格的怪力,她頂多只能動個幾毫米而已。不過這已經起了效用。
「不要動!我還在切割欸,妳是想要我把奈米機器人灑到妳頭上嗎?」阿豹說。
奎提醒自己不要讓阿豹知道自己大腦的意識同步能力,否則阿豹會不會把自己的腦切下來去賣都不知道。她說:「真的嗎?你不是切割完了嗎?我看鐵帽的碎片都已經掉到地上了。」
「還沒⋯⋯還有一小塊東西卡在你頭上,我馬上就幫你去除掉哦,乖,別動⋯⋯」
奎伸手要阻止阿豹,但反被阿豹扣住手腕。「不就叫你別動了嗎?真的是不乖。」阿豹一手把奎的頭繼續壓著,一邊繞到奎的背後,然後不知道從哪生出了一些鐵索——八成被裝在他的工具手裡——把奎的兩隻手腕都綑在奎坐的椅背上。奎的兩隻手臂被迫往後伸直,而且手腕關節被扭轉的時候她痛得差點叫喊出來。
她不明白為什麼她尋求幫助的對象總是在傷害她。難道是老天在懲罰她過剩的好奇心嗎?但是想知道自己是誰到底有什麼錯,她想。她有權利知道自己是誰,有權利知道她腦子怎麼會有這些有的沒的問題,不管是什麼意識同步的能力,還是頭皮上的接口。是誰在她頭上開了那個洞?她的同步能力是天生的還是有人放進來的?
她有權利知道事情的真相。她必須知道事情的真相,而且她必須知道自己是誰。即使要遇到這些磨難,她也不會放棄。管他中村還是老天都擋不住她。
「唉,妳為什麼要反抗得這麼激烈啊?我這樣是要怎麼幫妳?」阿豹說。
「想把手指插進我的大腦裡面,也算是在『幫我』嗎?」奎說。
阿豹停下動作,問:「妳說什麼?」
「小心你後面。」奎說。
阿豹的脖子被後面襲來的人用手臂勒住,進入到一個會被輕易絞殺的位置。「誰!?」阿豹喘著氣說。
奎知道那是誰。在他進入阿豹工作室之前,奎就已經聽到他的心音了。
「妳就是要反抗我對不對?」中村對奎說。「我做的事情都是為了妳,但是妳自己就是要破壞我所有的努力。阿豹,把你的手指都收起來。」
阿豹照做了,並提起了壓在奎頭上的固定器。
「還有這個。」奎搖搖自己被綑在椅背上的手說。
阿豹伸出手到捆住奎的鐵索上,鐵索就自己解開,回到了阿豹的工作手內。
奎終於重新拿回行動的自由,趕緊扭動手腕關節,確認沒有受傷。等奎站起來後,中村也放開阿豹,但馬上用手刀砍了一下阿豹的後頸,中斷了阿豹的神經訊號,讓他癱到椅子上。不過,阿豹的意識還是清醒的。「你幹什麼⋯⋯是你自己要她來找我的⋯⋯」他說。
中村看向奎。奎心虛地聳了聳肩,轉移話題說:「我以為你會更早來欸。」
「等一下再跟妳算這個。現在他們來了。我們要馬上離開。」中村說。
「等一下⋯⋯她的頭上那個接口⋯⋯到底是什麼?她到底是誰?」阿豹說。
「阿豹,忘掉這件事對你來說比較好,除非你想再被通緝一次。」中村帶著奎離開阿豹的工作室,讓攤在椅子上的阿豹自己失去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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