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匹達特迅速掃了一眼周遭狀況,他們的戰馬被剛剛碎齒者一咬,逃的逃、死的死,剩下差不多四分之一,於是喊道:「一到三小隊,隨我護送公爵!第四小隊隊長指揮餘下弟兄掩護撤退!」
他喊完後率先上馬,其他鐵衛訓練有素地聽命行事,由於奧涅斯不會騎馬,最後被安排跟桑彌耶爾共乘。雷匹達特左右看了看,帶隊竄入森林的左方,企圖繞開擋住他們退路的隊伍,往黃靄城的方位逃去。
對方擋在後面的軍隊分出近百人追了上來。逃了不久後,雷匹達特便率著隊伍往右側靠去,迎上追兵。兩邊人數差了三倍,奧涅斯本來還著急著,沒想到一陣廝殺後,追兵開始潰敗,散逃,而他們的撤退隊損失了五人。
雷匹達特看出奧涅斯的不安,於是說:「整個海多米雅,恐怕找不到訓練素質比我們好的軍團了。」他語氣帶著與說出的話不相符的難過和自責,顯然在對戰友的死去感到悲傷。
「利奧波肯定做好了準備,小心傭兵。」桑彌耶爾提醒道。
雷匹達特剛點頭完,馬上大喊:「左側!」
奧涅斯聞聲轉頭,發現左手邊飛來了大量的箭矢,眾鐵衛反應快速地用槍劍撥擋,擋下偷襲。
放冷箭的隊伍人數約五十,這次他們的服裝和武器並沒有統一,比起軍隊,更像是桑彌耶爾剛剛說的傭兵。新來的追兵們見偷襲失敗,紛紛扔下手中的箭弩,抽出各式武器。
撤退隊迎上,雷匹達特的長槍刺出。奧涅斯這次仔細地看了兩邊的戰鬥狀況,見識到正規軍隊和傭兵的差異。這些傭兵身手不差,但比起團結的撤退隊,他們如同一盤散沙,各自作戰,很快就被鐵衛們擊殺過半,開始落荒而逃。
雷匹達特派出十人小隊,糾纏了傭兵一陣後歸隊,隊伍繼續向前。
雖然兩次的交手都非常順利,但雷匹達特的神情變得些許凝重,剛剛和新的敵人交手,他們折損了一名鐵衛。
不算上他們三人,三十二名隊員,現在剩下二十六名。
「傭兵數量會很多嗎?」奧涅斯沒概念,於是問道。
「有多少錢就能請多少傭兵。」桑彌耶爾說。「她負責精鐵開採,真要請,我看⋯⋯」
話沒說完,前方又有一隊數十人的傭兵團。雷匹達特衝鋒陷陣,撕裂了對方的陣型,並率隊將敵人擊潰,但沒過多久,又有隊伍從旁追趕上來。
這些傭兵團良莠不齊,各自為政,有些想要搶先一步解決目標,好拔得頭籌;有些卻跟一開始去偷寶車的奧涅斯和特雷佛一樣,蟄伏在遠處,打算等鐵衛數量減少後再伺機而動。
撤退隊一直向前,也不斷有傭兵團襲擊而來,奧涅斯算不出他們遭遇了多少團傭兵,只記得到最後剩雷匹達特一人在保護他們。當他們終於衝出森林時,本來三十五人的隊伍,只剩下他、桑彌耶爾和雷匹達特了。
而他們身後,還有二十多名追兵緊追不放。
由於他與桑彌耶爾共乘一匹馬,這導致他們的速度會略慢於後方追兵,眼看兩邊的距離慢慢被拉近,雷匹達特開口說:「持續前進,入夜就能回到公國內,到了後別大意,沿著道路走,進到領地邊境的城市尋求庇護。」
奧涅斯一驚,知道雷匹達特要獨自斷後,趕緊說道:「我跟你一起留下,這樣桑彌耶爾一個人逃跑的速度也快一些。」
「桑彌耶爾大人不會戰鬥,這之後都需要靠你保護了。」語畢,雷匹達特甚至露出了笑容,說:「而且,眼前就是我所追求的際遇阿。」
奧涅斯想到雷匹達特說過,漢爾頓在命懸一線之際突破了自我。「漢爾頓活下來了。」
「我也會的。」雷匹達特說完,加快了一點速度,來到公爵身邊。「桑彌耶爾大人,請恕我沒辦法保護您到最後。」說完,他一扯馬韁,調轉馬頭。
桑彌耶爾低下頭,雙腿奮力一夾,加速離去。奧涅斯只得轉身,看著雷匹達特無懼衝向敵人的背影。沒有同伴,也沒有他所信仰的火光。
直到這名平常害羞,卻驍勇善戰的好人消失在視線範圍,他才轉回身。看著桑彌耶爾低頭逃跑的樣子,他終於按耐不住,說:「真是諷刺。」
桑彌耶爾回過頭,這名公爵此時披頭散髮,汗流滿面,本來的那副雍容自在沒了,但他的眼神卻透露出堅毅,就像鋼鐵一樣寒冷且堅硬。「什麼諷刺?」他問。
「你明明有願意為你出生入死的部下,但你那該死的多疑和不信任害死了他們,這還不諷刺嗎?」
桑彌耶爾沒回話,低著頭,繼續趕路。
下午,遠處有兩名騎馬的士兵從前方靠近。領主會在自己領地內安排巡邏兵奧涅斯是知道的,他這趟一路往西南,不論在公國還是伯爵領內都遇到過不少巡邏兵。而此時他們還沒出利奧波的伯爵領,這些巡邏兵很有可能是敵非友,他本以為桑彌耶爾會繞道而行,卻見這名公爵直直迎上前。
「不避開?」
「我們看到他們,他們就看得到我們,這時避開反而奇怪。」桑彌耶爾沉聲說。「就賭他們沒見過我,不知道我的身份。」
「你是公爵,他們可能不認識你?」
「兩國的王你認得出哪一個?」
奧涅斯一愣,他只看過雕像和畫像,但還真不知道統領著塔納托斯的女王實際樣貌如何。
「沉住氣,我們是從風帆鎮來的旅行者,昨天露宿外頭時被劫了。」桑彌耶爾說。
「風帆鎮?」
「杜撰出來的。」
「那在西北方沿海?」奧涅斯問。
「好,那邊是山德恩男爵的領地。」桑彌耶爾說。「我們是叔姪,姓德文西,要去拜訪黃靄城的我的父親,我的名字是泰爾。」
兩人編著謊,在距離巡邏兵還剩十多公尺時,桑彌耶爾揮了揮手,讓馬匹慢下來往前小跑。「巡邏兵大人!」他喊道,語氣有著渾然天成的落魄。
巡邏兵共兩人,為首的見到桑彌耶爾後眼中閃過疑惑,開口詢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在桑彌耶爾背後的奧涅斯還有些緊張,桑彌耶爾反而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說:「我們是旅行者,路上遇劫了。」說著,他甚至下了馬背。
桑彌耶爾一下馬,奧涅斯看到兩名巡邏兵眼中的懷疑沒了,不禁暗暗佩服起桑彌耶爾的膽子和心機。
巡邏兵均跟著下了馬,聽著桑彌耶爾開始說故事,他口齒並不清晰,結巴著,讓奧涅斯感覺眼前的人已經不是公爵了——落難的旅行者,就是他的身份。
衛兵不由得信了桑彌耶爾所說,甚至提議要保護他們到鄰近的城鎮,最後桑彌耶爾婉拒了這個提議,只是收下了巡邏兵們給的幾枚銀幣就繼續上路。
桑彌耶爾騎馬的速度時快時慢,這種配速方法地好處是避免坐騎過度疲憊,長時間下來能騎更遠;而壞處則是短時間容易被追上。這個缺點很快就體現出來了。剛離開不久,奧涅斯聽到後方傳來了馬蹄聲,往後一看,發現有四人追來——其中兩人是剛剛的巡邏兵,另外兩人從穿著來看卻是最後追著他們的二十多名傭兵中的兩人。
顯然,傭兵遇上了巡邏兵,告知了利奧波要追殺桑彌耶爾一事。桑彌耶爾也注意到了,停下馬,拔出腰間短劍並翻身下馬。「逃不遠的,把這四人解決掉後應該暫時安全了。」
奧涅斯雖感到有點奇怪,畢竟雷匹達特才說桑彌耶爾不會戰鬥,但也跟著下了馬,握住刀柄,問:「傭兵交給我,巡邏兵你負責?」
「好,你得快點,我沒辦法招架這麼久。」
奧涅斯點頭,盯著那兩名傭兵。
就在此時,桑彌耶爾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抱歉,我得活下去。」
奧涅斯剛轉身,桑彌耶爾已經跳上馬,揮韁疾行。
「我幹你的!」奧涅斯破口大罵,沒想到這人竟如此卑鄙。一邊也罵著自己的蠢,這招桑彌耶爾才剛對巡邏兵用過,怎麼自己沒有任何防範?
兩名傭兵可沒給他太多罵人的時間,跳下馬後一起衝上來。奧涅斯對於魔力的掌控進展基本為零,此時臨敵,只好仰賴一直以來的絕技。他擺好架式,邊往右側移動,與右手邊抽出長劍的傭兵短暫的呈現一對一,接著,彎刀斬出。
彎刀一閃,但奧涅斯太著急了,沒有把握好時間點,傭兵在即將被刀身敲到時往後跌坐,勘勘躲過這刀。
左手邊的傭兵趕緊上前,刺出長槍。這槍來得飛快,奧涅斯雖奮力往右閃躲,長槍依然刺穿他的左腰,要是他反應再慢一些,恐怕就是肚子被穿個洞,當場斃命了。
雖逃過一命,但這依舊是個重傷,眼前窘境依然無解。奧涅斯連退數步,鮮血湧出,在劇痛中他拚死抓住準備從右手臂回到左胸口的魔力,感受到魔力的掙扎沒有之前來得強烈。他扭著臉,自言自語道:「我還得去找特雷佛、我還得去找他⋯⋯」
敵人當前,身受重傷,終於有四分之一的魔力願意聽話,放棄了抵抗。
趁跌倒的長劍傭兵爬起後驚魂未定地後退,他朝長槍傭兵大步上前,見長槍再次刺來,他回想起之前與雷匹達特所學,從側邊架開長槍,接著把魔力移動到雙腳,快速欺近到長槍傭兵身前。他高舉起刀,長槍傭兵退後不及,手一縮,拉起槍尾要擋這一刀,但奧涅斯魔力操控生疏,根本沒有來得及移動魔力到手臂,顯眼地舉起刀不過是誤導而已,這是他扒竊時慣用的手法。
他伸腳用力踢向長槍傭兵的下體,長槍傭兵疏於防備,這帶著魔力強化的一腳踢得長槍傭兵痛到暈死過去。
「來啊!」他嘶聲挑釁,握著長劍的傭兵卻緩緩後退,似乎要等受重傷的奧涅斯失血而死。奧涅斯開始感到有些虛弱,知道不能再拖,出奇不意地將刀扔向敵人。傭兵長劍一揮,彈開彎刀,奧涅斯趁機飛撲上前,一把抱住傭兵的腰,將傭兵撲倒在地。
奧涅斯一手壓住傭兵持劍的手,另一手朝傭兵的鼻頭猛揍,將這名傭兵打暈在地。他站起身,左腰的傷口劇痛著,他只能用手壓著,試圖止住不斷流出的鮮血。
他們交戰時間不長,奧涅斯回頭一看,發現巡邏兵還在追趕桑彌耶爾。其中一名巡邏兵拿下背上的弓,搭箭,射出。箭矢咻的聲,射中桑彌耶爾的左後腰,將他射下馬背。
桑彌耶爾摔至地上,動也沒動,兩名巡邏兵下馬前去檢查他的狀況。走在前面的巡邏兵彎下腰,伸手扯了桑彌耶爾的肩膀。
被扯起的瞬間,桑彌耶爾猛然往巡邏兵的懷中撞去,將巡邏兵撲倒在地,右手藏著的短劍刺穿巡邏兵的肚子。另一名巡邏兵嚇了一跳,長劍往桑彌耶爾砍去。
桑彌耶爾翻身,左手往上檔,手掌被斬下時長劍一緩。這一緩,讓他的短劍得以刺出,穿過了巡邏兵有鎧甲護身的腹部。
巡邏兵腹部中劍,卻還沒斃命,一手抓住短劍劍柄,另一手舉著長劍。桑彌耶爾果斷棄劍跳起,又把巡邏兵撲倒,張嘴往巡邏兵脖子猛啃亂咬。巡邏兵被壓在地上,不斷用劍柄敲著桑彌耶爾的頭,但巡邏兵的動作越來越小,最後一陣抽蓄,沒了動作。
桑彌耶爾踉蹌起身,斷臂處鮮血灑出,咬下的肉從他嘴中掉落。他渾身是血,因為頭部被重擊而眼神迷茫,卻還是搖搖晃晃地走向沒了主人後獨自往前跑了一小段的馬匹。
他用盡了全身的力量才好不容易上馬,卻沒力坐直,連保持平衡都沒辦法,往旁滑落。
所幸,奧涅斯此時已經來到桑彌耶爾身邊,差一點就沒接到摔下來的公爵。
看著昏死的桑彌耶爾,奧涅斯想到他根本沒有必要保護桑彌耶爾,大可用這人跟利奧波換解藥。雖然雷匹達特交待他要送桑彌耶爾回去,但桑彌耶爾人品卑劣,交出去還可能可以擺脫解慾的控制。他毫不猶豫做出了決定。
兩人鮮血直流,再不止血很快就會因失血過多而死。奧涅斯知道這點,祈禱著巡邏兵和傭兵身上有他想找的東西,翻找一陣,在最後那名傭兵身上找到一顆打火石,慶幸著不是所有人都跟莉維雅一樣手指一彈就能有火光。只是這附近都是鮮綠的枝葉與嫩草,要點燃沒這麼容易。兩人傷勢刻不容緩,他沒多想,將桑彌耶爾帶的數天份的解慾菸草全都倒出,並用打火石點燃,升起大火。
他把彎刀用火燒得通紅,往桑彌耶爾斷臂處一貼。
「滋」的聲,伴隨著焦肉的臭味,桑彌耶爾慘叫一聲,痛醒馬上又痛暈,之後奧涅斯才用傭兵的衣物做成繃帶替桑彌耶爾包紮。接著他咬牙,用同樣的方法,燒紅刀,往自己左腰貼上。
他痛得大吼、跪倒,額頭猛撞地面,眼淚鼻涕一齊衝出,意識幾乎渙散。他不斷大口吸氣,保持清醒,讓腰側的傷口被強行黏著起來。
奧涅斯喘息著,一邊要去處理桑彌耶爾的箭傷。桑彌耶爾中箭的地方是在後腰比較脆弱的部位,不能比照漢爾頓的肩傷包紮,於是他折斷箭柄,掀起桑彌耶爾的衣服,打算先做個應緊處理,有幸活著回去的話再交給醫生縫合。
然後他愣住了。
桑彌耶爾的右後腰有一個怵目驚心的疤痕,像是被銳器刺穿,扭轉後挖開的大傷疤。
『我曾經也有過這種朋友,不計一切代價也要從底層爬出來的朋友。一起努力,一起分贓,差點一起飛黃騰達的朋友。』
『後來呢?』
『後來?他相信我,但我背刺了他。』
奧涅斯想那天的對話,想起桑彌耶爾指著自己後腰時的笑容。看到這傷口,奧涅斯明白到桑彌耶爾才是被背叛的那個。這一瞬間,雖仍不認同,但他竟能同理桑彌耶爾的作為了。
要是特雷佛從背後捅我一刀,我也會變成這樣的。
奧涅斯開始猶豫,到底該拿桑彌耶爾怎麼辦?想了片刻,他咬著牙把桑彌耶爾放上馬背,牽著馬往前走,往黃靄城走。一步步向前,忍著腰側的劇痛。
日落,月升,他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一股不存在的菸草味鑽入鼻中。他看到一隻黑色的小蟲出現在他的手背上。
「你真的會害死你自己。」他歇斯底里地輕笑出聲,小蟲越變越多,佈滿全身,狂亂地啃食他。他滾倒在地,嘶聲慘叫,拼命拍打身體想趕走蟲子卻徒勞無功。他只能蜷曲起身子,要把自己敲昏似的不斷用頭猛力撞向地面。
最後,他如願以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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