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涅斯在議會門外等著。
在與長老會面的兩天後，伊耶蘿便被邀請到議會開會。只是當伊耶蘿帶著兩人準備進議會時，奧涅斯卻被擋在了門外，原因當然是因為他西諾迪人的身分。伊耶蘿抗議著，但神殿歸她管，議會可是十一名長老的地盤，無論她怎麼爭取，門外的衛兵就是不放行，最後奧涅斯只好「自願」待在議會外，以免伊耶蘿不好做人。
奧涅斯拿出枚銅幣把玩著，等著會議結束。
好一會兒後，議會的大門打開，走出的卻是利歐長老。他見到奧涅斯後直直走來，笑吟吟地問：「奧涅斯，對吧？」
利歐說的是西諾迪語，字正腔圓，非常標準。奧涅斯也沒太意外，伊耶蘿說過利歐是與兩國商談的人。與招待不同，一個是國家的門面，說尼安語並靠翻譯並不奇怪，而商談的人自然得把西諾迪語說得標準。
「什麼事？」
「裡面的人討論太激烈，甚至還有人提議不給聖物，直接跟兩國開戰的，你說荒不荒謬？」
「我是問，什麼事。」
利歐也不生氣，依舊滿臉笑容。「這裡很快就會變成一團亂了，我知道你是無意中被捲入我們之間的糾紛的，要不早些離開？」
「就這樣？」
「如果你打算離開，我想問你要不要在離開前替我們做些事，賺點外快。」利歐從懷中掏出一個錢袋，搖了搖。由於錢袋塞得滿滿的，並沒發出什麼聲響。「把聖物偷過來給我，這也是為伊耶蘿好。她所追求的太不切實際了。」
奧涅斯面無表情地看著利歐。對於伊耶蘿所追求，他不予置評也不打算多想，但在他認知中長老同時需要伊耶蘿與聖物，缺一不可，偷了聖物卻讓伊耶蘿更不配合，其不是得不償失？
為了箝制？還是另有所圖？奧涅斯不禁有了疑惑，他想了想，決定試探看看。「可以，錢給我。」
利歐就這樣把錢袋交給了奧涅斯，並說：「這只是一半，事成後會再將剩下的補齊。」
奧涅斯接過後滿不在乎地想要收起錢袋，但他馬上克制住這個動作，打開錢袋的束口佯裝點了點金幣的數量，才把錢袋繫上腰間。
「明天，同樣時間和地點。」利歐拍了拍奧涅斯的肩膀，走回議會，奧涅斯則繼續等著會議結束。
奧涅斯猜想著利奧的主意，完全沒注意到他們交談的過程被傑尼尤許透過議會三樓的窗戶看見了。
他又等了好一陣子，伊耶蘿才與傑尼尤許走出來。伊耶蘿微微一笑，問：「不熱嗎？」
奧涅斯聳聳肩。「結果如何？」
「討論的過程很激烈，但最終他們還是答應了。一個月後會舉辦決鬥來決定聖物和我到底會由誰來處置。」伊耶蘿說，發現有一般民眾在遠遠方對她打招呼，她微笑著揮手。「決鬥會開放一般民眾入場，只是他們不會知道決鬥的意義。」
「在這節骨眼上您不該答應祭祖船的，太危險了。」傑尼尤許沉聲說。
「那是聖者的工作，而且，也是回去見見我的父母。」
傑尼尤許本來多做爭辯的，但聽到伊耶蘿提及父母，沉默了下來。
「祭祖船？」
「邊走邊說吧。」伊耶蘿往前邁步，方向卻不是回神殿。
「伊耶蘿？」傑尼尤許顯然也不知道伊耶蘿要去哪。
「我想去沙灘走走。」伊耶蘿見傑尼尤許要開口，她馬上說：「我知道危險，靠你保護了。」
這可堵住了傑尼尤許本來想說的話，乖乖跟在伊耶蘿後面。奧涅斯不解，沙灘有什麼危險的？某種野獸？
「我們祖先最後被逼退到愛匹特羅與西諾迪人決戰，很多人戰死卻沒地方和時間埋葬，只好投入河中，任其流向大海，後來這也成了我們埋葬死者的方法。祭祖船這個祭典是為了紀念那些奮戰的先祖，我們會搭船到近海，由我念誦弔祭詞。」
「那天我得迴避了？」
「對，抱歉。」伊耶羅說。「而且我也希望你能待在神殿⋯⋯我想暫時將聖物交給你保管。」
奧涅斯也知道伊耶蘿和聖物同時上船風險太高，而正好，利歐長老要他將聖物交出，於是點了點頭。
愛匹特羅有著非常長的海岸線，他們來到岸邊，在沙灘上走了一陣，奧涅斯卻沒看到一般人，只有巡邏著的尼安人戰士和不時能看到的簡陋木搭哨塔。巡邏兵和哨兵看到他們時都會先向伊耶蘿和傑尼尤許打招呼，接著充滿敵意地看著奧涅斯。
伊耶蘿選了一處沒有哨塔盯著的地方，席地而坐。
奧涅斯知道有這麼多哨塔和巡邏兵，不太可能是虛設，於是問：「這裡有什麼危險的？」
「我們的漁夫出海捕魚時都要請數名戰士陪同⋯⋯奧涅斯不覺得奇怪嗎？如果大部份的人都沒見過西諾迪人，那大家對西諾迪人的恐懼和恨意從哪來的？」
奧涅斯看著平靜又深邃的大海。「海上？」
「對。兩國部分貴族有買尼安人奴隸的嗜好，但因為不容易取得，所以我們成為他們口中的奢侈品。」伊耶蘿平靜地說。「他們最常用的方法就是抓出海的漁夫或是在海灘落單的人，甚至還有過從海港、河岸跑到城裡擄人的。」
海多米雅和塔納托斯是不准蓄奴的，但擁有奴隸被發現後的罰則與囚禁兩國國民是分開的，前者極輕，後者極重，所以拾荒區偶而會有人來抓奧涅斯這些沒有國民身份的人回去當奴隸，就算被舉發，也不痛不癢；只是是國民與否這點不好判斷，一不小心抓錯那就糟了。尼安人可沒有這種問題。
奧涅斯不用轉頭，也能感覺到身後傑尼尤許的憤怒。「那妳還會想讓尼安人出去和西諾迪人共存？」他問。
「共存才是最直接的解決方法。」伊耶蘿說。「而且，這樣他們才會把我們也當成人。」
奧涅斯點點頭，他花了十多年的努力才成功讓他與特雷佛成為別人眼中的人，那只是花錢就能買到的。伊耶蘿得花多少努力才能讓整個尼安族人被世人視作為人？
接下來他們都沒有說話，伊耶蘿只是看著海，直到吹來的海風轉涼，她才起身。「我們走吧。」
回到神殿，伊耶蘿獨自來到了奧涅斯的房間，她把裝著剩下一枚聖物的盒子交給了奧涅斯。奧涅斯將盒子打開，這枚聖物竟也是戒指。
「我當初戴上的也是戒指。」他將戒指對著月亮，這枚戒指跟他那時戴上的別無二致，只是比起晃動的火把，月光讓這枚戒指閃耀的彩光顯得更為靜謐。
「兩枚戒指，項鍊，耳環，手環和腳飾。」伊耶蘿伸出手指算著，接著她摀嘴一笑，說：「不知道奧涅斯會跟誰戴對戒呢。」
「什麼意思？」
「對戒阿，難道你們結婚的定情物不是互補色的對戒嗎？」
「耳飾，各戴一邊。」奧涅斯解釋說。
「原來如此，也挺浪漫的。我們的是戒指，象徵會為了對方度過餘生。」伊耶蘿說。「那就先請你幫我保管了。」
奧涅斯嗯了聲，收起戒指，像是隨口問說：「以前聖物都放在神殿內嗎？會不會因為一些節慶拿出去？」
「從我有印象以來，聖物就沒有離開過神殿，直到被偷。」
奧涅斯點頭，將木盒子蓋上。
隔天一早，伊耶蘿和傑尼尤許離開神殿去討論祭祖船的行程。中午時，奧涅斯獨自走出神殿，這趟出門，他特別跟尼安人一樣把自己全身包緊，連臉都遮起了一大半。平常跟在伊耶蘿後面還好，如果他一個人在愛匹特羅逛大街，能不能平安回神殿都不好說了。
他沒有馬上去找利歐，而是在街上默默觀察著行人戴在指頭上的戒指，找了很久，才靠向一名戴著跟聖物非常像的戒指的男人。
奧涅斯熟練迅速地從那人口袋中將錢袋抽走，然後拍拍那人的肩膀。「掉了。」他含糊不清地說，好讓自己生疏的尼安語不顯得突兀。
那人轉過身，奧涅斯低著頭，刻意用右手還錢袋。那人如他所想，邊感謝著奧涅斯邊伸出左手接過錢袋，奧涅斯三指拿著錢袋，遮掩餘下兩指的小動作。他的小拇指和無名指輕夾男人的戒指，稍稍一試，發現戒指並沒有想像中的緊後用力將錢袋放在男人手上，同時夾走戒指。他偷戒指那兩指的動作輕且快，神不知鬼不覺，男人渾然沒發現自己的戒指已經被偷了。
奧涅斯轉身就走，將偷來的戒指和木盒裡的聖物做了交換。照伊耶蘿所說，聖物沒離開過神殿，而長老們基本不會爬到神殿去，所以他猜測利歐並沒有看過聖物，即便有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太可能看出這是假的。
來到議會前，利歐如約等著，周遭還跟著四名衛兵，奧涅斯二話不說拿出裝著假聖物的盒子，問：「錢呢？」
利歐也拿出錢袋，兩人交換後利歐將木盒打開，瞥了奧涅斯一眼。奧涅斯知道要是利歐不知道聖物的真假，一定會想從他的表情和反應中看出些端倪，所以一拿到錢袋他馬上低頭數著裡頭的金幣，裝作滿意地點點頭。
「還有什麼要我做的嗎？」奧涅斯問。
「是還有個差事。」
「什麼？把人擄來？」
「不，幫我⋯⋯」利歐話說到一半，本來的表情突然變得驚懼，轉身就逃，而他的四名衛兵也一樣。
奧涅斯還沒搞懂發生什麼事，他便聽到身後傳來的怒吼。
「你這忘恩負義的畜生！」傑尼尤許朝他衝來，伊耶蘿則不在場。
奧涅斯暗罵眼前的莽夫，他差一點就能知道利歐在打什麼主意了。見傑尼尤許舉起拳頭，他可不認為自己贏得過這名被封為第一戰士的傑尼尤許，趕緊拿出真的聖物，壓低音量說：「真的還在這！」
傑尼尤許臉色一驚，搶過真的聖物，並朝他右臉揮拳。
奧涅斯沒料到傑尼尤許還會攻擊他，被一拳打倒在地，頓時明白傑尼尤許在想什麼了。他馬上拔刀，彎刀卻被傑尼尤許一腳踹飛。傑尼尤許騎到他身上，又揮出一拳，打在他的鼻頭。
鼻血飛濺間，奧涅斯試圖推開傑尼尤許，卻怎樣也推不動。
「你們這群賤種果然沒一個是人！」傑尼尤許不斷揮拳，每一拳都用上了魔力，就算奧涅斯用雙手臂護住臉部，仍被打得七葷八素。
「忘恩負義的是你，混蛋。」他回嘴道。「你打從一開始就沒想追利歐對吧？嘴上說著會幫你主子，搞不好看我把戒指給利歐時心中還暗自開心。」
奧涅斯知道傑尼尤許沒看到他偷戒指，不然剛剛就不會露出驚訝的神情了。他也知道傑尼尤許肯定是主戰派的，說不定還是想主動開戰而不是伺機而動的激進份子，這也是為什麼傑尼尤許不追利歐拿回聖物，只是借題發揮，來打他一頓出氣。
傑尼尤許像是被奧涅斯戳到痛處，加重了拳頭的力道。奧涅斯反抗不了，嘴巴卻也不停地說：「整天賤種賤種的，這麼了不起就別躲在愛匹特羅內。」
傑尼尤許停下拳頭，訕笑道：「躲？要不是塔納托斯的賤種用詭計，城牆早就被我們給拆了，你們西諾迪人就是比較卑賤的種族，只敢靠著人數優勢和陰險的計謀，不然⋯⋯」
奧涅斯突然大笑出聲。
「怎樣？」傑尼尤許憤怒地一拳打在他的嘴上。
「所以是你？」奧涅斯滿嘴鮮血，問：「帶隊去襲擊塔納托斯邊疆，最後害死隊友還被抓起來，難怪伊耶蘿對你有救命之恩，是她去贖你回來的吧？」奧涅斯毫無預警地扯開傑尼尤許右手的衣袖，傑尼尤許右手腕上有個刺青，雖然被更改過了，但奧涅斯仍看得出那是塔納托斯給囚犯刺上的墨刑。傑尼尤許恐怕被關了不短的時間，所以才聽得懂奧涅斯說的西諾迪語。
「你讓伊耶蘿產生了共生的想法，然後裝作要幫她，內心卻期盼她失敗？真令人感到噁心。」
「閉嘴！」傑尼尤許掐住奧涅斯的脖子，雙手越握越緊。
「至少我是真心在幫伊耶蘿的，而你？你連我都不如，到底哪來的優越感認為尼安人比較高尚？」奧涅斯激怒著傑尼尤許。
傑尼尤許雙手越握越緊，被掐著的奧涅斯開始感到意識模糊，但他仍咧開嘴，挑釁著傑尼尤許，彷彿在叫傑尼尤許就這樣勒死他。
他知道傑尼尤許不可能就這樣殺了他，決鬥需要三人，少了他，伊耶蘿必敗無疑，只要傑尼尤許下殺手，就應證了他剛剛所說的全部，應證了傑尼尤許連這名西諾迪人都不如。
果然，傑尼尤許放開了雙手，起身，對奧涅斯吐了口口水後離開。
奧涅斯擦掉臉上的唾沫，躺了一陣才有力氣爬起身，收回彎刀。雖然靠嘴巴把傑尼尤許氣走，但他知道傑尼尤許搶了真的聖物，一定會誣賴他為了錢出賣伊耶蘿。
回到神殿，剛開房門，果然見到伊耶蘿坐在他房間看著大海，一旁的桌上放著剛剛被搶走的聖物。
伊耶蘿從座位上起身，轉向奧涅斯。她試圖帶著以往的表情，但任何人都看得出來她臉上的笑容有多勉強。
「他怎麼說？」
「奧涅斯要把聖物賣給利歐長老，他搶回了聖物。」伊耶蘿走來，說：「我先幫奧涅斯擦藥。」
伊耶蘿手上捧著一盒藥膏走到被打得鼻青臉腫的奧涅斯面前，將藥輕抹在他臉上。
「那妳怎麼想？」他明知故問道。
「我想相信奧涅斯，只是⋯⋯聖物我還是先收著好了。」伊耶蘿說，表情有著愧疚，眼神飄過他腰間繫著的錢袋。
奧涅斯也沒想要澄清，反正無論說什麼伊耶蘿都不會相信他了。但他卻有了疑惑與不解，原因是藉此機會，他看出伊耶蘿顯然不是騙人的那塊料，臉上表情完全藏不住，而至今伊耶蘿看起來都很真摯。難道她所說的都是實話？
他看著伊耶蘿替他藥時的柔和神情，那長長的睫毛低垂，紅色眼瞳中有著關懷；又想到在船艙伊耶蘿向傑尼尤許說出目的時那冷冰冰的語氣，
『我要讓他相信我，再利用他。』
她在騙我、她在騙我⋯⋯奧涅斯不斷這樣跟自己說，甚至不記得伊耶蘿什麼時候離開他的房間了，也不記得太陽什麼時候落下了。
他坐在椅子上，看著大海，終於忍不住長嘆口氣。
「我也想相信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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