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魔皇,夜琉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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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是冽睽違魔族的時間。
當冽踩在下界的土地上,濕冷竟讓他難以適應。上界是幾塊浮於下界之上的大陸,四季偏暖,就是冬天也不太冷,他待得都要忘記下界四季偏寒,冬日有大半的時間會下著大雪。上界的冬日與下界的夏日氣溫才會最為接近。
冽收攏宮辰宵硬要他披上的茶色斗篷,忽然有些後悔沒把他主人的冬季大衣拿來穿。出發前,費盡千辛萬苦才逃出不斷被宮辰宵加衣服的魔爪,來回拉鋸之下,只比平時多披一件小斗篷,實在追悔莫及。
冽的後悔不過數秒,很快便打起精神。只不過是衣服少了點,他可是十六年裡有十四年都在魔族下街當乞丐,每次大雪都讓他以為是生命的最後一日。此時不過接近初秋,穿的也比當乞丐時多,根本無可畏懼。
冽獨自精神喊話,邊踏入魔族的中央城,進城便是他再熟悉不過的下街。魔族中央城貧富差距極大,依照貧富劃分成幾乎是同心圓的區塊。愈靠近外圍愈貧窮,下街的巷道便是中央城最骯髒污穢的地方,偷搶拐騙也常有之。愈靠近中心則是魔族重中之重的皇城,永魔宮。
冽在魔族十六年的時間裡,不曾踏足下街之外。畢竟他身為一個下街小乞丐骯髒惡臭,光是下街住民就將他當作過街老鼠,更遑論下街之外的區域了。即便脫離乞丐身分,冽還是對下街以外的區域敬而遠之。
然而此行,冽的目標在永魔宮,即便對於下街以外的區域惶惶不安,還是得想辦法混進去找到魔皇才行。
冽下意識地摸了下斗篷內袋中的書信,心頭泛起一股酸意。
在承受宮辰宵狂亂的性慾後,他不得不拖著痠疼的腰整理被他們搞得一團亂的辦公室。宮辰宵當時便是雙頰紅潤,癡迷地以羽毛筆蘸墨,在新的一張羊皮紙上寫下一行行歪扭的字跡。
冽此時想到宮辰宵如癡如醉的表情,還是忍不住氣鼓著雙頰。要是能燒掉該有多好?然而信上寄託的是宮辰宵難得一見的癡迷,彷彿將所有情感刻入一筆一劃之中。即便那些情感不是給他的,摩挲信緣的手指仍是憐愛萬分。
更何況,這封信恐怕還是失手時的保命符。即便是宮辰宵狂傲得說出,「魔皇廢物一個,三兩下就能放倒!」冽還是有些惴惴不安。但話又說回來,宮辰宵要他暗殺魔皇又讓他失手時將信交給魔皇,這到底是想把信送到還是不想?
冽實在不懂他們之間的⋯⋯情趣?
冽蹙起眉頭,將莫名其妙的想法從腦中擦去,邊嘆息著邊走進中層平民區。還來不及為初來乍到的街景感到緊張,肚子忽然咕嚕亂叫著,把那些緊張都叫沒了。
冽尷尬地低頭看著自己的肚子。這全得怪男人,整個中午都壓著他洩慾,搞得他除了男人的精液外,什麼都沒吃。首要之務還是填飽肚子優先。反正他的主人給了他十日的期限,暗殺魔皇根本比不上填飽肚子重要。
宮辰宵待他這個性奴隸嚴厲歸嚴厲,平時吃穿用度卻不曾為難,給的旅費充足,便隨意找了家看上去舒適且不像黑店的咖啡館,推門而入。
正巧後頭跟著一位男人也要進咖啡館,冽沒有多看,只是禮貌性地留了門。
「歡迎光臨⋯⋯呃、您⋯⋯」店員才招待出聲,便像見到什麼瘴氣魔獸般慘白一張臉。
冽彷彿回到四年前人人喊打的時光,忍不住低下頭在身上看了遍,甚至抬起手臂嗅聞是否有異味,但除了與他的主人體香十分接近,類似於香草的味道外,什麼也沒聞到。再不然就是天蒼族的味道對魔族而言實在太臭了。雖然冽總是覺得宮辰宵身上的味道——據說是魔力靈脈的氣味——很香,但不可否認的是,他不怎麼喜歡其他天蒼族的味道。簡而言之便是非我族類的味道。
正當冽困惑不解,擔心是否說聲「抱歉」及離開會更好一些時,跟著進來的男人低沉渾厚的嗓音讓他忍不住望去。
「兩位。」腥紅如血的雙眼瞥了冽一眼,唇間勾起一抹淺淡的笑。
冽被宮辰宵買下的兩年裡,向他主人學習各種禮儀,便習慣性地予以微笑。但當他與如紅寶石的紅豔雙眼對視時,頓有毛骨悚然之感,恨不得拔腿奔逃。彷彿與他相視的不是同族,而是世界上最凶險的魔獸——雖說他只在書上看過魔獸面目。
比起冽的驚悚,服務生反倒不再結巴,不過還是能看出緊張的端倪。比如說對視著紅瞳的雙眼沒有真正聚焦,「一起的嗎?」
冽順勢把頭扭回,得以從捕食者的目光中逃離,然而對方的視線似乎不曾離開過,他都要擔心腦袋會不會被對方盯出洞。他們這情況怎麼可能是一起的?冽連忙開口澄清,「不是⋯⋯」
「對,一起。」男人低沉厚實的聲音壓去冽怯弱的否認,語調的平穩有著不容質疑的威嚴,彷彿男人所說即為真實。
冽差點也要信以為真,但他怎麼可能跟這位宛如兇猛魔獸的男人同行?
冽打了個顫,清醒過來,蹙起眉頭,再次朝男人看去,「先生,這是搭訕嗎?我想我們並不認識。」
男人的薄唇勾著的笑,那笑似乎有著某種難解的意思,如捕食者的紅瞳銳利依舊,又或許是男人平時的目光便是如此。男人大方,也可以說是厚顏無恥,笑道:「是,我是在搭訕。既然如此,我是否有榮幸與您共進一餐?」
服務生再次瞪大眼,彷彿聽見什麼駭人聽聞的事,驚恐地看著他們,更明確的,是單看著紅眼男人。
冽一個一輩子幾乎生活在底層的人,如今也不過是天蒼王的性奴,實在受不了男人的敬語。
更何況男人的墨髮宛如柔軟綢緞垂至腰間,絨緞製的深藍披風,繁複得令冽搞不太懂到底要怎麼穿的黑色華服,袖口、衣領都有著花緞,怎麼看都是一位貴族。
不適感簡直上升到極致,彷彿蟲子沿著背脊爬上腦門,忍不住打了個顫,「您是魔族貴族吧?請別對我這種貨色用敬語,我受不起。」
「『魔族』貴族嗎?」男人挑了眉,咀嚼著彷彿他們不同族的指稱。復又像是沒有任何異狀,嘆息著,「噢!我差點被您拒絕,我以為您是我高攀不起的人物。」
男人左一句敬語,右一句還是敬語,絲毫沒有停止的打算,簡直是故意找人不痛快。冽聽得起了滿身疙瘩,實在怕了這位不知道哪裡來的貴族,牙一咬便栽進「搭訕」之中,「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
「很好,兩位。」男人豪爽地對在一旁已然看到呆滯的服務生示意。
服務生大夢初醒似的,僵硬著身體,恍惚而腳步虛浮地將他們帶到不起眼的一角,略有呆滯地說道:「敝店沒有包廂⋯⋯您⋯⋯」
「謝謝。」男人對位子沒有什麼意見,解下披風欲坐下,服務生忽然醒了似地伸出手要接,男人則是無所謂地將披風收到空著的椅子上,淡淡地說道:「不必這麼拘謹,當我是平民對待即可。」
服務生不太自在地收回手,又急急忙忙地擺上菜單,對男子畢恭畢敬地鞠躬,「待您決定好,我再為您點餐。」
「決定了,兩份橙香烤魔鳥。」男人擅自點餐,停頓一會兒才向冽確認,「沒問題吧?聽說這家烤魔鳥很美味。」
冽瞄了一眼菜單,全是魔族文,他也看不懂,只好帶著略微尷尬的微笑,輕輕點頭。
「點心和飲料呢?」男人看著菜單,這次倒沒有強勢而不容拒絕地幫忙做決。
然而於冽看不懂菜單來說,問了也是白問,只好說道:「您決定就好。」
「嗯——」男人拉長語調,紅瞳在冽的身上來回打量,最後僅是聳肩,向服務生點了兩杯紅茶,及兩種不同的甜點。
服務生畢恭畢敬地收回菜單便回頭忙去了,將這一小角的空間留給萬分尷尬的兩人。
男人微微將身體往前傾,朝冽的方向靠近了點,表現出些許積極的態度,「看來我讓你很緊張?」
相對之下,冽對男人表現出明顯的拒絕,背往後貼到了椅背上。
男人微微挑眉,向後靠回椅背,優雅地交疊雙腿。冽忍不住聯想到他親愛的主人,他的主人便是這般優雅,且危險。
冽口乾舌燥地嚥下唾沫潤喉,問出心中的疑問,「我有什麼吸引您的嗎?」
冽自覺外貌平平,頂多是順眼的程度,而男人生得英俊挺拔,身為貴族應當追求者能從永魔宮排到邊疆冥夜域去,不該在中層平民區胡亂搭訕一個不起眼的平民。
男人微微瞇起紅眼,幾不可聞地輕笑,有著寡淡得宛如錯覺的輕蔑。沉聲說道:「你的魔力靈脈有濃厚的天蒼族氣味,你有混魔戀人?」
冽頓時冒出一身冷汗,口乾舌燥也愈發劇烈,彷彿能撕開他的喉嚨。他忍不住埋怨服務生怎麼不趕快送上水或是飲料。
眼前的貴族難不成是看出他對魔皇的不忠之心?或許下一秒就會有魔族大軍衝進來將他捆進大牢,接著將他送上斷頭台。
男人唇間帶著玩味的笑意,聳肩說道:「你流了不少汗,很熱嗎?」
冽有種抓撓桌子的衝動,他實在非常想逃走。但此情此景,彷彿只要他有任何怪異舉止,男人定會將他就地誅殺。這一想,冽只能僵著身體坐在位子上。
冽伸手抹了把臉,乾著笑,不斷在心中對自己喊話。
不要怕!少部分魔族會與天蒼族交往!兩族也有少許貿易來往,近年戰事也少了許多!與天蒼族交往根本不會落得叛族罪的下場!
——但是他的目的會。
冽差點從椅子上跳起,費了很大的力氣才端坐著不動,身體卻微幅顫抖。聲音乾澀地解釋道:「是天蒼族!我的戀人是天蒼族。」
冽打從心底希望,宮辰宵永遠不會知道如此大逆不道的宣言,竟膽敢擅自將主人比做伴侶。
男人像是完全沒聽見冽的話,自顧自地說道:「你的年紀很輕,有混魔戀人很少見。」
冽忍不住蹙起眉頭,他終究做不到他的主人那種皮笑肉不笑。
「混魔」對天蒼族來說是最大的玷污。只要天蒼族被魔族藉由交合射精,魔力靈脈便會不可逆地被魔族魔力侵蝕污染。天蒼族自詡高貴,光屬性魔力純淨無暇,少部分亦有能使治癒的天賦。如此高貴的生物斷不能忍受魔力靈脈污濁。一但污濁,便會永久失去與生俱來的純淨,天賦亦是蕩然無存。混魔在天蒼族裡備受歧視,對魔族依舊非我族類,幾乎失去容身之處。
冽對於宮辰宵被隻字片語玷污,心堵了塊大石似的,不舒坦。
「是『天蒼族』。」冽刻意加重那幾個字,深怕對方不信,又道:「我很珍惜他。」
這也不算假話,倘若宮辰宵失去歸處——雖說簡直是天方夜譚——,冽就算付出所有,都要成為宮辰宵安心的歸處。
男人輕聲哼吟,似乎是真的不相信,才會選擇性忽視冽的澄清。說道:「據我所知,魔族沒有天蒼族久居。」
此時,服務生正好將飲料送上。
冽由衷感激,否則再這麼下去,他都想抓破自己的喉嚨了。連忙端起玻璃杯,大喝一口,又將玻璃杯沉重地擺回桌上,震得茶液晃蕩,險些潑出。
男人瞇著的眼愈發危險,打量他的視線也愈發露骨,宛如刀子一劃一劃地滑過他的皮膚,在上頭留下怵目的血痕,使他皮開肉綻。
冽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才能發出聲音,聲音卻有著連他都沒注意到的虛浮顫抖,「或許⋯⋯只是您不知⋯⋯道?」
男人收回露骨的視線,修長的手指輕抹玻璃杯上的水珠,輕笑道:「抱歉,我只是比較擔心天蒼族或混魔的事。」
冽終於明白這位貴族根本不是在搭訕,純粹是他的魔力靈脈混著濃厚的天蒼族魔力,過於惹人注意。他不禁擔心著,這般潛入永魔宮,會不會被當作間諜而入獄。
冽同時感到不解,男人擔心與他完全不同的種族到底要做什麼?難不成在叛族一事上,男人走得比他更遠嗎?
男人注意到冽古怪的表情,竟心有靈犀地解釋道:「混魔一輩子幾乎只有一個魔族,如果魔族背信,不就會釀成悲劇嗎?所以我總是想關心一下。」
「您多慮了,無論如何,我愛他。」冽注視著男人,平靜地說道:「而且他不是混魔。」
「世事難料,而你還年輕,一輩子太久了。」男人輕笑一聲,「或許有個幾百年,幾百年都得愛著一個人⋯⋯」
冽終於忍不住,煩躁地打斷男人的話語,「又如何?」
男人察覺冽的不快,嘆息一聲,面露歉意,「抱歉,我剛好想到很久以前的事。」
氣氛頓時有些尷尬,冽也不太想繼續同桌,便說道:「先生,想必您不會希望再浪費時間在我身上,我們⋯⋯」
「我並不覺得浪費,我很少和平民一同用餐,也挺新鮮的。」男人身為貴族,很少和平民同桌簡直是廢話。
冽總覺得對方有些過於熱情,像是非得把他留下來吃一餐,他不禁認為男人是在釣他這條大魚。冽如坐針氈,不安地動著身子,再次嘗試脫身,「先生,我忽然想起我還有急事,我必須走⋯⋯」
話未說完,服務生急急忙忙地行至桌邊,壓低音量對男人說道:「陛下⋯⋯很抱歉,魔鳥啄破籠子逃走,聽起來很荒謬,但⋯⋯」
冽才聽了開頭的字句就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貴族與服務生,目瞪口呆,成了靈魂被抽走的傻子。
男人打斷服務生喋喋不休的道歉,乾脆地說道:「換成迷迭香烤小羔羊排,兩份。」
服務生鬆了一口氣,便應聲走回去忙了。
而冽仍在癡傻之中。
男人看著宛如失去靈魂的冽,勾唇一笑,紅眼摻著明顯的嘲諷,「你的事很急嗎?」
冽背濕一片,懷疑那是即將人頭落地的恐懼。頭皮發麻地說道:「不,沒事了⋯⋯」
烏黑如墨的長髮,紅艷如鮮血的銳利雙眼,說是貴族的貴氣,不如說是藏也藏不住王者儀態來得更貼切。
他一定離開魔族太久了,久到他快忘記自己是一個魔族。他怎麼就沒想到呢?
就連冽還是個小乞丐時,都知道皇帝有著烏墨色長髮,還有雙據說是魔法契約導致的獨特艷紅雙目。魔皇,夜琉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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