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月亮的夜晚格外昏暗,後勤部的走道上只有幾盞小燈作為光源。兩個人的腳步聲響徹了整個走道,一人腳步聲沉重且凌亂,另一人的則是輕盈得要是不仔細聆聽就會被前者所掩蓋。
糧倉中地獄般的畫面在腦中揮之不去,要不是身邊還有人作伴,薇奧拉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鼓起勇氣走回房間。
可是塔索明明比薇奧拉高了快一個頭,塊頭也不算少,存在感卻低得讓人無法相信。一路走來,薇奧拉時不時就要看一眼身邊,確認塔索真的還在。
他好像從以前就是這樣。不會讓人發現他的存在,但每次當薇奧拉回過神來時,他總會在附近。
……雖然塔索認為薇奧拉已經不記得他了,可是作為班上少數會願意跟薇奧拉——一個既不是貴族出身,父母也沒有給予很多金錢,更是不會與人交際的孩子合作的人,薇奧拉對他還是有印象的。
至少對和人建立關係有障礙的薇奧拉來說,沒有被歸納為陌生人的塔索已經算是她在學院中關係很好的人了。
以前組隊時她還能稍微判斷出塔索在什麼方位的。過了幾年的現在,她居然完全聽不出塔索的腳步聲。
是她的戰鬥技巧退步了?
也可能是鞋子的關係?
身為後勤部普通人員的薇奧拉腳上穿著的是以耐用為主要設計目的的皮靴,而塔索腳上的則是繡著各種附魔符文的布靴,一眼就能看出兩者價值的差異。
薇奧拉本以為自己打量塔索的動作很隱晦,沒想到還是馬上被發現了。剛結束跟隊友報告魔族位置的男人把通訊魔道具收好,稍微俯身,讓薇奧拉不用抬頭也能跟自己對話︰「怎麼了?」
可能是脫離了戰鬥狀況,塔索的眼睛變回了普通人的樣子,不再發出光芒,瞳孔也不再狹長。薇奧拉卻覺得比起剛才血紅猙獰的樣子,現在這雙盯著她看的鏽色眼睛更讓她不自在。
她好像……從來沒有跟人這樣四目交投過。
薇奧拉撇開了視線,隨便找了個借口︰「我第一次見到這身制服,在想杜祖赫先生是哪支小隊的而已。」
雖然是隨便找的借口,薇奧拉也的確沒有見過哪支小隊的制服跟塔索的是一樣的。便於行動的褲裝繡著兼具美觀與實用性的符文刺繡,領口處還有小小的圖案,應該就是所屬小隊的隊徽。
這一身價值不菲,不用想也知道入隊的要求一定也高得可怕。
「我屬於第二軍團的偵察小隊。」塔索的回答也證實了薇奧拉的猜測。接著,他糾正了薇奧拉對自己的稱呼︰「叫我塔索就好。」
第二軍團呀……是跟魔族交戰得最頻繁的軍團呢……
嗯?
作為第二軍團的偵察兵,為什麼他會在這種地方?遠離戰場的後勤部,應該不是他們工作的地方才對呀?
難道說……
薇奧拉心中生出不好的預感。她維持著笑容,試探道︰「杜……塔索先生,這裡跟前線有一段距離呢。難道說你是休假途中嗎?」
塔索雙眼中的陰霾因薇奧拉改變了稱呼而散去。猜到薇奧拉是在打探什麼的男人沒有隱瞞,馬上說出了她想知道的答案︰「今晚的狀況……最近可能會更常發生。雖然指揮部已經下達了加強巡邏軍力的指令,增援到來前也還有幾天的時間。」
不是吧……
眼前本來已經單調沉悶的景色變得更加黯淡無光。今天的意外已經讓她所帶領的小隊全軍覆沒了,要是再發生哪怕一次,她一定會死的。
看著萬念俱灰的女人,塔索皺起眉,像是在懊悔自己說錯了話。他沒有對呆愣在原地的薇奧拉說什麼,更不懂得怎麼安慰人。當發現薇奧拉的身體在因夜間的低溫而顫抖時,他終於抓到了機會,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薇奧拉身上,然後直直地看著她的眼睛,像是在說某種誓言︰「即使是魔王襲來,我也會保護你,永遠不會讓你受到傷害,直到我生命的盡頭。」
太浮誇了,你以為是在演話劇嗎?
然而就是這浮誇的誓言,讓薇奧拉感到從戰爭開始以來,就沒有再出現過的安定感。
或許是身上過大的外套擋住了夜間的寒冷吧。她感到自己的內心溫暖得過分。
她抓住外套的領口,低頭想要隱藏臉上的表情。
……明明她向來都習慣利用笑容來讓自己更容易達成目的,怎麼這次卻有點不想讓塔索看到她的笑容了?
應該是因為她現在笑得太過難看了吧,她也是很注重形象的。
短暫的交流結束後,兩人再次陷入沉默。在這看似平靜的路途中,前方的道路突然出現了幾個黑影!
在昏暗的燈光下,薇奧拉無法辨認出黑影到底是什麼。剛才糧倉中的恐懼充斥著她的大腦,讓她下意識扯住了身旁人的袖子。
溫暖的手掌覆住薇奧拉因冷風而有點冰冷的手,也平靜了她的內心。
塔索朝著黑影喊了一個人的名字——原來在那裡的都是他所屬小隊的隊員。
幾人中為首的男人向塔索揮揮手,笑著跟他打招呼︰「隊長!我們來得蠻快的吧?這都是——」
男人還打算再吹噓幾句,卻被塔索冷淡地打斷:「在三號倉庫發現了中級魔族,你帶著隊員檢查一下附近還有沒有魔族的蹤跡。」
看到男人掃興的樣子,隊員中有人忍不住笑了出聲。男人佯裝憤怒地向他們喊道:「笑什麼!我可是很認真在報告呢!」
「行了行了,副隊長您快點結束報告吧。要是讓魔族逃走了我們大家都要受罰的。」隊員中有跟男人關係較好的人在拍著他的肩,半開玩笑地催促。
見手下表現得這般輕浮,塔索頭痛地揉揉額角:「剛才疏忽放進來的魔族已經導致十六人的死亡了,你們還想讓人數變得更多嗎?」
聽到這句話,隊員才收起了嘻皮笑臉。薇奧拉卻發現其中一名隊員表情從頭至尾帶著不屑,彷彿是被逼著工作一樣。塔索顯然也注意到同一件事,皺著眉向那個隊員說:「你這是什麼表情?難道出現讓魔族潛入的失誤,你沒有責任嗎?」
「明明就是這裡的廢物太過沒用,關我們什麼事!」隊員卻反過來跟塔索抱怨:「而且這裡的負責人不是說每支小隊都有巫師跟著嗎?那保護普通人應該是那些巫師的職責吧!」
聽到他的話,薇奧拉不禁抖了抖。
確實,就跟他說的一樣,薇奧拉身為巫師,保護後勤部中的普通人就是她的職責。然而她在面對魔族時,卻什麼都沒有做——別說能對魔族造成傷害的高級攻擊法術了,連基本的防禦法術,她也因注意力無法集中而沒有施展。甚至如果沒有塔索的救援,她就連自己的性命都保護不了。
這也不能怪她呀,誰讓那個魔族這麽強呢?她要讓自己活下來已經很不容易了!
像是聽到薇奧拉內心的辯駁,塔索開口反駁隊員的怨言:「對這裡的巫師來說,這些魔族太強了。這也是指揮官讓我們來這裡的原因,你連這點也不清楚嗎?」
「這都是什麼歪理!既然不夠強那就讓自己變強呀!一天到晚等別人來——」
「隊長,這位小姐是?」副隊長彷彿現在才發現薇奧拉的存在,時機恰好地打斷了兩人的爭吵。
他是阻止了兩人沒錯,可是同時也把全場的焦點移到了薇奧拉身上。本來並不在意、甚至沒有發現薇奧拉的眾人都把目光放在她身上。當發現她的手正搭在塔索臂彎上,而且還披著塔索的外套時,他們的目光都帶上了不同的情緒。
在任何人能夠說話以前,怒火中燒的隊員已經把矛頭指向薇奧拉:「該不會就是這裡工作的廢物吧?這麼不要臉地賴著我們隊長,難道是想賣——」
「約帕什,注意你的言語。」塔索的話讓整個空間的溫度彷彿下降了幾度。發現自己真的惹怒了向來情緒波動不大的上司,約帕什左顧右盼地想尋找同伴。他視線掃過的任何地方,站在那裡的人不是躲開他的視線,就是乾脆退後表明自己的態度。
——他們所有人都知道隊長在激活血脈時是最可怕的,誰會想承受這樣的他的怒火呢?
最後還是副隊長哈哈笑著擋在兩人中間,把手按在塔索的胸口上想要安撫︰「好了,不是說附近可能還有魔族嗎?我們先去工作吧。這樣浪費時間下去,巡邏的傢伙會殺了我們的!」
感受到周圍的氣氛越來越緊張,薇奧拉偷偷地想要把手從塔索臂彎中抽回來——她一向不習慣成為眾人的焦點。
然而她才剛開始動作,塔索就馬上轉過頭來看著她,雙眼瞳孔細長。在這樣的眼神下,薇奧拉默默地停住了動作。
雖然她深信這個男人不會傷害她,要對抗這樣一雙眼睛還是很需要勇氣的——這恰好就是她沒有的東西。
所以說她真的不喜歡和血脈力量相關的巫師打交道。每次看到他們激活血脈力量的場面,她都忍不住害怕。
……總不能就這樣很他對視吧?隨便說點什麼逃走吧。
「塔索先生,謝謝您救了我。接下來的路我可以自己走的,就不打擾您——」
「我送你回去。」塔索沒有給薇奧拉拒絕的機會,把想要遠離的手握得更緊。他又看回偵察兵們︰「明天早晨訓練提前兩小時。」
在眾人的哀號聲中,塔索拉著薇奧拉離開。在轉彎時,薇奧拉悄悄看了他們一眼,卻看到那個叫約帕什的男人正一臉怨恨地盯著她。
等著瞧吧,廢物!
他無聲的威脅彷彿傳進了薇奧拉耳中。視線被牆壁所阻擋前,約帕什的目光完全沒有離開過薇奧拉。即使身邊的同伴都催促,他都沒有移動半步。
不難看出,薇奧拉這是把人得罪了——而且還被記恨得不淺。
根據塔索的說法,他們小隊會待在這裡一段時間呢,在這期間,她還是不要獨自行動好了……
「抱歉。」薇奧拉還未從約帕什的瞪視中回過神, 塔索卻突然開口:「我的隊員對你太無禮了。」
在薇奧拉心不在焉的時間裡,塔索的外表變回了普通人的樣子。也是因為這樣,薇奧拉終於有了把手抽回來的勇氣。
塔索失落地垂下眼睛,卻也沒有像剛才那樣的動作,任由薇奧拉把手抽回去。
「他也沒有說錯呀。」馬上就把視線移開的薇奧拉沒有看到塔索的表情,為被指責的隊員說話︰「我確實是一個連魔族都對付不了的廢物。」
「我知道你不是的。」被她留在原地的塔索卻說。薇奧拉回頭時,就撞進了一雙嚴肅認真的眼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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