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賈蒂娜從另一間訓練室（她們平常上課的那間）順手挑了一組操殼囊和殼片，然後走回原本的房間。
米蘭達已經站到那具機器的側邊，一座從裝置延伸而出的控制台。「到正中間的地墊。」她指示穿上操殼囊的賈蒂娜。
「聽好了，學員。妳要做的事情很簡單，就是在我喚醒這傢伙後想辦法讓它停下來。」她邊說邊走到巨大的風扇前面。「噢，還有一點。我等等不會把風扇打開，這對妳來說難度太高了，不過妳得用殼槍擊中這裡。」她伸手，往風扇的上方指去。那裡有一顆突出於金屬外殼的透明半球體，看起來像是警示燈。「一旦裝置啟動，這個觸控開關就會亮起來。打中開關會讓燈號熄滅，也會讓裝置停止運作。」
那個開關很高，顯然不是設計給正常人碰的。賈蒂娜帶著面罩，點頭表示明白。
「還有一點，這東西能以幾種不同的模式運作。」米蘭達走回她原本的位置。「不過考量你現在的狀況，我只會啟動它的其中一條，或是兩條手臂。」
「能否請妳讓它全部動起來，長官。」賈蒂娜撥開面罩，堅定地說道。「如果我的理解沒有錯，它的動作沒辦法跟真正的星獸相比。」
「如果我的理解沒有錯，妳學會操殼應該才不過幾個月。」米蘭達嚴肅地提醒。「我欣賞你的勇氣，賈蒂娜。不過我勸妳不要大意，就算這不是一頭真正的星獸，它的攻擊還是有可能讓妳招架不住。」
賈蒂娜聽完默默戴回面罩，她還不至於自視甚高到聽不進長官的建議。米蘭達說的沒錯，雖然她在先前的測驗中並沒有用盡全力，仍舊只是初學。面對真正的戰場，她能應付到什麼程度，連自己也不曉得。
「我會啟動四條手臂。」米蘭達表示。「不過如果妳表現得很吃力，或是我覺得情況太危險，我會強迫測驗暫停。」她表示。
很吃力？賈蒂娜皺眉。有一部分的她想替自己辯駁，畢竟她並不是這麼喜歡被人低估。不過另一部分的她卻告訴自己眼前的對手不好對付，那是她生於街頭暗巷，生於地下世界所磨練出來的直覺及敏銳洞察力。
「準備好了嗎，學員？」米蘭達的聲音傳來。
賈蒂娜看了機器一眼，再看向米蘭達中尉，最後點點頭。
拉桿扳動的聲音響起。凸出於裝置上方的半球型指示燈號開始閃爍出紅光，接著四具收合起來的機械臂先後伸展、張開。
賈蒂娜猜對了一部分，組成手臂的機構是兩段金屬關節，比較接近人類的四肢而非星獸觸手。最前端則是一根圓筒狀的金屬，不過外層包著一圈厚重的海綿套，看起來像是四根揮舞中的粗球棒。
女孩喚醒背上的殼，在前方架起一面殼壁，同時匯聚殼槍。
其中一條機械手臂打向她，賈蒂娜挪動壁壘，與它的前端碰撞。震盪沿著堅實的殼壁傳來，瞬間讓她後退好幾步。
她暗自驚呼，隨後撇過頭，看見站在安全線之外的長官正揚起半邊嘴角。這就是妳叫我不要掉以輕心的原因嗎？她心想。雖然沒和真正的星獸戰鬥過，她卻感覺得出來這台機器的破壞力非比尋常。
不……搞不好他們是刻意把它做得比真正的星獸還要更具殺傷力。她懷疑，儘管她很難相信世上還有比牠們更危險的東西存在。
她稍微挪開殼壁，刺出殼槍，以為機器會因為她的攻擊而暫停，或是中斷行動——它什麼反應也沒有，只是一股腦地揮出手臂，逼得賈蒂娜再次架起防禦網。幾波重擊接二連三來襲，隔著外層的防撞套，機械臂與殼片碰撞的聲音變為低沉而頻繁的悶響。
正面、左邊、右邊，四條手臂從各個方向打來，接二連三地打向殼片後方的身影，攻勢猛烈。賈蒂娜被迫解散自己的殼槍，讓所有殼片都集中在阻擋上。要關掉這東西沒這麼容易……她終於明白，因為那台機器的攻擊又快又急。
真正的星獸觸手並不具關節或是骨骼，牠們發動攻擊時常會結合纏繞、拉扯獵物的動作，像是鞭條或藤蔓。難以預測，卻容易阻擋。而賈蒂娜眼前的機器正好相反。
比起星獸，那台機器攻擊的方式更直接，也更單調。譬如敲打、橫掃或是突刺，宛如一名愚笨至極卻埋頭苦幹的瘋子。要看穿它的動作不是什麼大問題，真正的問題是即便知道它要做什麼，也無從阻止。
賈蒂娜穩住腳步，撐過另一波猛攻。她把殼壁延展成弧面，好防禦整來自前方一整個扇形面積的攻擊。那些攻擊的力道出乎意料地大，讓人無暇分心。當然，這是機器相較於人，或是動物而言的優勢。它們通常只會做一兩件事情，卻能把那件事做到無人能及的程度。
金屬構成的形體毫無溫度，也毫無情緒。因為它不被允許思考，只能被動執行命令——不帶憤怒、不抱恐懼。每個動作、每次攻擊，都是如此精準、致命，如此完美。像是它被創造出來的目的，就是為了將對手摧毀，徹底碾碎。
賈蒂娜向旁邊跨了幾個腳步，想要跳脫只能死命防守的窘境。不過她一移動，四條機械手臂便緊追在後，繼續搥打她的殼壁。它們偵測到目標離開原本位置的速度快到令人詫異。
我得想個辦法……賈蒂娜咬著牙盤算。這場戰鬥拖得越久對她而言只會越危險，畢竟機器不會疲勞，而她會。
她一邊抵擋攻擊，一邊往前走，朝裝置核心的方向前進。她本來不打算走得太近，因為一旦完全進到機械臂的攻擊範圍內，那些手臂就可能會從她的死角攻過來。不過，她只需要一瞬間的空檔。一瞬間就夠了。她告訴自己。
賈蒂娜觀察那些手臂砸向她的時機。它們的動作很制式，卻鮮少統一。每一波攻擊中必定有幾條手臂正好向後收折，準備下一次出手。女孩靜靜等待，直到某個時間點，其中一側的兩條手臂正好同時往回縮。現在！她催促自己，同時讓一半的殼壁分離，化為殼槍。
賈蒂娜把剩下的半面殼壁挪到另一側，然後朝裝置正上方的燈號開關刺出殼槍。這辦法能行！她滿懷希望地看著殼片形成一根筆直尖錐，逼近目標，眼角餘光則瞄見原本向後收合的兩條機械臂正高高舉起，準備再度打過來。
不過這無所謂，理論上一旦她擊中開關，整台機器就會停止。
然而，就在賈蒂娜的殼槍快要碰到開關的時候，本該揮出攻擊的兩條手臂卻沒有按照她的認知移動，而是以迅雷不急掩耳的速度伸向她的殼槍。
什麼？賈蒂娜僵在原地。不……我剛才試過了，它們不應該對我的攻擊有反應才對……她瞪著前方，露出目瞪口呆地眼神。她的殼槍確實刺中了東西，只不過並非開關，而是包裹在機械臂前頭的防撞套。那條手臂很快又動了起來，絲毫沒有遲疑。賈蒂娜的殼槍被甩開，在套子表面劃開一道裂口，顯然不影響它的動作。
機器不會流血，亦不會疼痛。
糟了……賈蒂娜看著巨大的手臂移動，一會兒後才反應過來。我得把殼片拉回來……她失手了，機器仍然在運轉。我要重新……
她想重新架起弧形的殼壁阻擋，可惜不久前短暫的遲疑讓她錯失了部署殼片的時機。三條手臂打來，女孩沒多想，她選擇把那面殘存的殼壁拉到腳下，形成殼板。她令殼板把自己往上一推，成功讓兩條手臂撲空，不過第三條手臂還是擊中了把自己彈向空中的她。
扎實、厚重的攻擊打向賈蒂娜的腹部，裝在手臂前端的套子足以將撞擊時的傷害壓到最低，不過驚人的力道依舊令她向後飛出，直接落到機器的攻擊範圍之外。她在地上滾幾圈，面罩離口，連背上的操殼囊都差點脫落。
賈蒂娜一被打飛，原先浮在空中黑殼便如失去指揮般紛紛散落、墜地。
「很抱歉，學員。我想也許是我太——」
「別關掉！」賈蒂娜從房間的另一端吼道。她看向一手搭在主控台拉桿，正準備停下機器的米蘭達。「請您……讓我繼續，長官。」她喘著氣央求。
米蘭達與賈蒂娜對望，女孩的頭髮散亂，呼吸急促，她用一手壓著腹部，模樣狼狽不堪，不過那雙眼依舊雪亮。基於安全考量，她有權利阻止她再次犯險，只是她知道如果自己這麼做，這場戰鬥將會成為那名女孩這輩子最大的遺憾。
確保學員們平安結訓是培訓者的責任，然而打從一開始，想要戰勝敵人就沒有什麼安全的做法。錫爾星人能夠守住這顆星球到現在，靠的並不是苟且，而是無數次的嘗試與犧牲。
米蘭達收回手。「要是妳再被打倒一次，這場測驗就到此為止！」她做出最後警告。
賈蒂娜緩緩站起身，向長官點點頭，接著戴回面罩。屬於她的殼片再次震動，朝她飛去。挨剛才那一下並不輕，不過也算是值得，因為她想到了一種能夠確保關掉機器的方式。
那台機器的動作不像她以為得這麼「萬無一失」。閃過它的攻擊完全是情急下反應，卻同時提醒了她一個不爭的事實。
那些手臂會揮空。賈蒂娜告訴自己，而這確實很合理。因為就算再怎麼精密的機器，也不可能在眨眼之間變換已經做出的動作。
她一直都沒試圖閃躲而是頻頻阻擋，因為她知道自己操縱殼板的技巧不像哈妮絲特如此高超，況且她需要透過殼槍來碰觸開關。一旦把殼片分散形成殼板及殼槍，她就沒有多餘的殼片保護自己。
要是這麼做，她將注定只能以閃躲的方式靠近開關。也許她能躲掉一兩下攻擊，但她絕對不可順利拉近到能夠出槍的距離。只不過倘若她的計謀能夠奏效，那麼這些擔憂都是多餘的。
女孩調整呼吸，面向冰冷的對手，一抹笑意浮現在那張被亂髮所遮蓋的臉龐。她沒有馬上回到場中央，而是一把抓起自己的頭髮，扯向上方。那些頭髮並沒有超出星防規定的長度之外，不過對現在的她而言卻是一種累贅。她沒有把頭髮纏回後腦，而是命令殼片匯聚，化為黑色利刃。她要它們飛往頭頂，然後一刀從被她拉直的頭髮中間掠過。
賈蒂娜鬆手，讓髮絲飄下，如秋天的楓葉。她的紅髮是天生的，那是很特別的顏色。她不後悔把頭髮削短，她早該這麼做，因為太長的頭髮常常擋到視線，甚至會害她在閃躲過程被東西纏住或拉扯。
她沒早點把頭髮剃短，是因為一部分的她仍渴望保有它們所帶來的獨特。在內心深處，她仍然是個女孩，而加入星防並不會改變這點。
不過賈蒂娜看著楓紅色的細絲落地，卻不覺得有半點惋惜。戰場是殘酷的，如果不能擊敗敵人，美麗的事物毫無意義。她不是為了能和哈妮絲特一同赴死才要求這場測驗，而是為了陪她撐過今後的戰鬥。
頭髮可以再留，可是機會……這種機會只有一次。賈蒂娜告訴自己。不……她不需要後悔，因為此刻在她心中唯一的悔恨，就是沒有跟上哈妮絲特的腳步。她錯過她了，而她絕不允許這件事情再度發生。
她望了一眼房間底端的米蘭達中尉，她顯然對於這樣的舉動沒有意見。我晚點再去把它們修齊。賈蒂娜心想，接著吐出一口氣，經由面罩灌入背上的操殼囊，重新部署殼片。她沒保留殼槍，而是造出殼板與一面殼壁。
賈蒂娜踏上殼板，把殼壁擺到正前方，然後重新回到房間中央的軟墊區域。巨大的機械裝置偵測到進入範圍內的目標，靈敏地動起四條手臂，像是準備料理落入網中獵物的蜘蛛。關節摩擦與軸承轉動的聲音響起，伴隨強而有力、分秒不差的攻擊。
賈蒂娜聚精會神地變換殼壁的位置，同時移動殼板進行閃躲。跟先前策略不同，她不再一味防守，而是擋下其中一部分打來的攻擊，然後閃過其它的。
閃躲和阻擋是避免自己被對手擊中最直接的方式，而賈蒂娜混和兩者的戰術似乎非常成功。她並非操板的天才，也不像多數男生一樣擁有力道上的優勢。一邊閃躲一邊防守正好讓她在這兩項技巧上相互補拙。
賈蒂娜在四條機械臂之間徘徊了一會兒，雖然她沒被打中，它的攻擊卻常常把她推開。站在殼板上使用殼壁不像站在地面穩當，縱使殼壁能替他吸收衝擊，強勁的力道卻會將她向後彈，如同踏在一條逆風行駛的小船上。
幸虧賈蒂娜並不打算用這種方式接近開關，她只是在等待，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
一條手臂砸來，女孩就地微笑。她沒動，不過就在她快要被打中時，立刻用殼板把自己往上一拋，模仿方才被擊飛前的動作。機械臂揮空，砸上軟墊——它們能被閃開，一如她的判斷。
賈蒂娜輕盈落地，她沒等對手收回手臂，而是把殼片全數叫回背上，然後撲上前，抱住那條手臂的前端。不出所料，它對賈蒂娜的動作沒有任何反應，而是遵循原先的模式折疊手臂，準備下一次攻擊。賈蒂娜抱住機械臂前端的套子，整個人被舉起、帶到空中，看似把自己逼上絕境，卻正是她要的。
她被手臂拉向機器的核心，拉向她的目標。
女孩掠過房間，目光掃到站在下方的米蘭達中尉。她張大眼睛，滿頭不解。
妳就看著吧。賈蒂娜把視線轉回風扇上方亮著紅光的開關，等待正在向後收折的機械臂將她一步步帶往目標。她瞬間鬆手，然後匯聚殼板接住自己，正巧落在整台機械的正上方。以星獸來比喻的話，就是牠的頭頂。
開關就在賈蒂娜的正下方，然而她沒有造出殼槍，而是停滯在半空。她第一次嘗試結束戰鬥的時候被其中一條手臂擋下，措手不及。畢竟那些手臂從未回應過她的動作，除了她攻擊開關的那一次。
星獸不聰明，而機器更笨。況且賈蒂娜的眼前的對手顯然不具人造智能，只是一台執行特定指令的裝置。
如果它能辨別出具有敵意的動作，應該一開始就會被我發現。賈蒂娜心想，意味這並非機器運作的方式。它不是為了應付我，而是為了保護開關。
賈蒂娜繼續停在它的上方，而她猜對了。四條手臂同時朝她揮來，證明整台裝置只會做兩件事——攻擊目標，還有任何靠近開關的東西。
第二項顯然才是關鍵，這代表直接攻擊開關幾乎毫無勝算，因為它的動作快到連殼槍都能擋下。
所以，賈蒂娜選擇不攻擊，而是繼續懸浮在空中，那顆開關的正上方。如果她猜得沒錯，那些手臂並不在乎是否會打到自己。
賈蒂娜沒有躲也沒閃，而是迎向四抹逼近的黑影。接著，就在她快要被擊中的前一秒，倏地解除腳下的殼板，從空中落下，同時在墜地前重聚殼片接住自己。重擊聲傳來，那些手臂竄過她原本的位置，砸在金屬厚殼上的開關。
紅光消失，緊接著是機器停止運轉的聲響。巨大的裝置不再動作。
賈蒂娜緩緩站起，看了一眼安靜的對手，接著撥開面罩。「長官？」她直視站在控制台旁邊的米蘭達。她張開嘴，似乎想說話，隨後忍不住搖搖頭，笑出聲來。
「賈蒂娜。」米蘭達開口。「妳知道妳這樣的做法算是有點『作弊』，對吧？」她雙手抱胸問道。「不過……」
「不過妳會讓我通過。」賈蒂娜回答。「我按照妳的要求，讓它停止運作。」
「妳是個聰明的女孩，賈蒂娜。但是聰明跟投機取巧是兩回事。」
「我明白……」賈蒂娜低下頭。
「這場測驗算是妳合格了，賈蒂娜。」米蘭達以認同的語氣說道。「但不是因為妳完成了測驗的項目，而是因為妳辦到了沒有人做到的事。」她看著女孩。「我承認打從一開始我就不覺得妳能關掉它，我只是想看看妳能做到什麼程度。」
「長官，您是指……」
「隨機應變的能力也是戰鬥的一環，賈蒂娜。」米蘭達微笑。「我剛說了，妳很聰明。妳的做法並不正統，但戰場上本來就無規則可言。總歸一句，我會幫妳跟米洛太空站那邊協調看看。」她允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