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男子坐在空蕩蕩的房間正中央,那是一間舊的操殼訓練室。殼片在他周圍堆疊、匯聚,形成厚實的壁壘。他盤腿而坐,雙眼緊閉,兩手自然垂在大腿上,任憑一具怪物般的機械用六條狂暴的手臂搥打自己。
黑墨色的殼片宛如被施了魔咒,總是精準地移往攻擊落下的地方,完美地替殼後的身影擋下一波又一波來襲的惡意。一邊是被灌注生命的硬殼,一邊則是被抽離情感的金屬。兩股迥異的力量碰撞,勢均力敵,卻互不相讓,引爆陣陣劇烈而厚重的悶響。1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4x11bICqL
帶著面罩的男子繼續坐著,像是正進行一場深沉的思辨,又像是因為疲勞而閉幕養神。殼壁繼續移動、變換位置,替他截斷敵人的攻勢。它頻頻出手,卻屢屢挫敗,宛如一名學不會教訓的壞孩子。
「詹森,卡維爾,你知道這座基地有多大嗎?」
一個宏亮的聲音闖入訓練室,男子睜開雙眼。「……指揮官?」他驚訝地抬頭,緊接著緩緩起身。
「沒關係,你慢慢來吧。」進門的人大方表示。
操弄殼片的男子默默點頭,起身開始往前走,朝房間底部走去。他一踏出步伐,那些殼片也飛舞得更快,像是突然間有了生命。它們分裂成四面小塊的殼壁,持續阻擋六條由金屬所構成的機械臂。
詹森一直走,最後在機械裝置正前方停下腳步。它的抽風扇不久後將會啟動,當然,他不會讓它有機會這麼做。那是一具被淘汰的訓練機器,不過他們都叫它「傑克(JaCK)」。
現在的新進獵手已經不再需要跟傑克對打,因為那種測驗方式早就過時。
制度廢除,機器卻留了下了,像是一名獲判無限期監禁的囚犯。男子皺眉,他加入星防時他們已經換了一套新的訓練方式。不過他知道若是當年的自己,絕對沒辦法像現在一樣輕鬆應付來自傑克的攻擊。他能想像,甚至能夠體會那些曾經面對它的新兵們內心的壓力和恐懼。
詹森動念,命令兩塊殼壁合併,飛向腳下。他輕輕一跳,落在剛形成的殼板上,隨後指揮剩下的殼片聚集,促使一把漆黑的殼槍現形。
傑克的六條手臂打來,他從容應對,步調流暢地溜入攻擊之間的空隙。他往上飛了一段,然後揮手刺出殼槍,刺向傑克頭頂上的燈號開關。它的一條手臂追過去,擋下黑刃。
男子沒有收手,而是繼續推動組成殼槍的每一塊殼。另一條手臂加入阻擋,打算制止殼槍靠近開關。當然,傑克不可能會知道自己正在抵抗的東西是什麼,不過它顯然發現兩條手臂不足以阻止那樣東西前進。
六條手臂伸向開關前方,同時推擠浮在空中的漆黑尖刺。
男子停在空中,盯著巨大的機械裝置。傑克沒有表情,不過它的金屬骨架與關節卻接二連三發出嘎吱聲。機械零件彼此摩擦、震動,像是在訴說自己的吃力與勉強。
不要阻止我。男子隔著面罩低語,然後用力把殼槍往前一推。黑色的殼槍撞開障礙,割破、刺穿包覆在它們前端的海綿套,最後撞上半露在金屬厚殼上的開關。
六條手臂被震開,接著停止運作。
詹森踏著殼板落地,收回所有殼片,轉身走向靠在房間門口的人。
「結束了?」他確認。
「你找我,指揮官?」詹森點點點頭,若無其事地問道,不過有一部分的他知道自己明知故問。他令所有殼片飛往一旁的地上,排列整齊,然後脫下操殼囊。
「嘖,別跟我說你愛上跟這鬼東西對打了。」薩西爾.法多(Sahil Faido),貝爾登基地的指揮官一邊打量傑克傷痕累累的手臂一邊說道。
「跟傑克交手比較不容易分心,也比較不容易……胡思亂想。」
「我還以為你已經開始懷念起上前線的日子。」薩西爾又看了傑克一眼。「還是要我提醒你跟這東西交手再多次,也不可能阻止那些從天上掉下來的傢伙。」
「我只是……還需要一點時間。」
「我給你的時間夠多了,詹森。」薩西爾搖搖頭。「我當初沒馬上要你回太空站是因為我看得出你還沒準備好,不過上頭那裡可沒像我這麼有耐心。」
詹森沒說話,而是站在原地,任憑幾滴汗水滑過臉頰。
「把汗擦乾。」薩西爾掏出一只手帕。「從來沒有任何一名現役獵手休養過這麼久的時間,我可以假設那些困擾你的問題已經不存在?」他看著他接過手帕。
詹森聽完後依舊沉默,不過他很清楚自己已經沒有理由再拖延下去。
三個月前,他以為自己會死在那名拾荒者的手下,然而運氣卻救了他一命,那些即時趕到的獵手替他擋下了發狂的敵人。可惜就某種層面而言,老天沒有救回全部的他。
擊垮詹森的並不是那場意外,而是真相。他仍然是星防的重要戰力,只是這無法扭轉當年那場實驗的結果,以及它所代表的意義。
曾經,他試著要在一連串令人絕望的事實中找到一絲可靠的理由,好說服自己繼續前進,包括對新兵們揭露他脆弱的一面——他本來以為那麼做會強迫自己重燃自信,重新開始。他錯了,他後來發現那麼做只是再次提醒他,自己的存在有多麼可笑。
「你們不該指望我。」終於,詹森緩緩說道。「我已經……我不是——」
「看在眾星的份上,詹森。你要自怨自艾到什麼時候!」薩西爾露出忍無可忍的表情。「那些士兵需要你,我們需要你!」他大聲說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誰?知不知道自己的責任是什麼?」
「你以為我沒有試過嗎?」詹森替自己反駁。「你以為我很享受制裁那些怪物?很喜歡當救世主?你以為……」他的嘴角微微顫抖,沒繼續再說下去。
「那就不要這麼做。」薩西爾皺起眉頭。「你忘了我之前是怎麼跟你說的?」
「我……不知道。」詹森以苦惱的聲音回應。「有時候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何戰鬥……」
「我的老天,詹森。當然是為了我們,還有為了這顆星球的未來。」薩西爾看著眼前的男人。「忘了那些沒有意義的比較,詹森,我從來就沒有要你當個英雄。」
「你真的以為有這麼簡單?」
薩西爾忍不住嘆口氣。「你就是不肯放棄那份可笑的尊嚴對吧?」
「這件事情跟我的尊嚴根本就沒有半點關係!」
「那你為什麼對那些拾荒者還不死心?」
詹森聽完一愣。
「對,沒錯。我很清楚你在想什麼。」薩西爾發出一聲輕哼。「你覺得我會不知道你這段時間都在忙些什麼?」
「我有權利知道他們的秘密。」詹森咬著牙,忿忿不平地宣告。「我有權利知道他們的力量從何而來!」
「而我有權利立刻叫你停止這件事!」薩西爾痛罵。「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麼,詹森。這不過是在白忙一場,你只是還沒發現。」
「你又知道?」詹森不滿地抗議。「那場實驗……發生在我身上的變化並不『完整』,而他們很可能知道怎麼解決這個問題。」
薩西爾撇過頭,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再度看向詹森。「我們假設你真的找到了那些拾荒者,然後呢?」
「然後我會從他們口中問出那個的秘密。」
「嗯哼?」
「我會想辦法弄清楚他們操縱殼片的方式,然後修正自己身上的『錯誤』。」
「怎麼做?」
「我會……找到方法。」
「這些話連你自己都不太相信,詹森。」薩西爾搖搖頭。「那些人是『罪犯』,難不成你覺得自己會從他們身上找到阻止敵人入侵的關鍵?」
詹森沉默,卻不得不認同那番話。
「你不是他們,也沒有必要成為他們,那麼做不會讓你比較好過。」薩西爾再次強調。「追求力量會讓人迷失自我,詹森。」他盯著一語不發的他說道。「我勸你早點調整好自己的狀況,因為下週——」
「你不能阻止我。」一抹冰冷的聲音從詹森的嘴裡傳出,劃過空氣。薩西爾先是愣了一下,接著發出幾聲冷笑。
「我剛才那些都白說了,對吧?」
「你永遠不可能會理解。」
「而你簡直可悲至極!」
「你根本不懂那是什麼感覺。」詹森忽略來自薩西爾尖酸的指責,繼續說道。「當你從手術台醒來,卻發現除了你之外的人都死了。當你好不容易重新適應一切,卻發現他們承諾你的東西只是一句又一句的謊言。」他一邊說,一邊靠向薩西爾。「當你發現當年的幸運,到頭來卻跟路邊的垃圾一樣一文不值。」他握緊拳頭,用顫抖的聲音說道。「……不,你怎麼可能會懂?」
薩西爾看著詹森的逐漸化作猙獰的臉龐,沒挪開腳步。他迎接他的瞪視一會兒,接著轉身面向門口。「你說得對,我確實不懂。」他背對著他開口。
「不過你知道我懂什麼嗎?」他猛然回頭,眼神重新和詹森對上。「我知道你是一名獵手,而獵手的工作就只有一件。」
「給我做好準備,詹森。」薩西爾以手指戳向他的胸口。「這是我給你最後的寬容。」他表示,接著頭也不回地離開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