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森站在一座遼闊、一望無際的草原正中央。
因為缺乏人煙的關係，那些草長得很長，也長得很亂。遠處有幾座殘破、被大塊綠色所覆蓋的建築廢墟，再近一點的地方，一座屬於星防的電波塔以高出蔓草數十公尺的姿態聳立於地面，像極了一名孤獨的巨人。
距離它陰影處不遠的草叢裡，有具凌亂、殘破不堪的屍體，宛如一座廢棄物堆積而成的小山。如果再靠近一些，會發現那具屍體突兀的程度幾乎就和電波塔不相上下。它的周圍還有許多黑色的塊狀物，把地面上的雜草壓出一大片空地。
詹森旋轉殼槍，藉由離心力噴飛上頭的濃汁與爛泥，接著命令殼片一一散開，如同浮在空中的雪片。
他終究還是回來了。回到戰場，回到這個屬於他的世界。他本來以為自己會花更久的時間適應，事實上卻沒有。如同一個受困荒島的人再次目睹溫熱的食物，也不會因為挨餓數月就忘了怎麼進食。
相反地，他會因此而狠狠大塊朵頤。
他抓起其中一片殼，盯著還殘留在上頭的穢物。曾經，他質疑自己所犯下的種種殺戮，質疑他用殼槍刺穿牠們的瞬間，他所秉持的理由。
而現在，他所表現出來的一切卻和那份良知背道而馳。他的攻擊俐落、他的動作嫻熟。好像殺戮不是一種選擇，而是一種發洩。
一種消遣。
詹森握緊手裡的殼，大力一甩，把殘留在殼片表面的東西（無論那是什麼）甩到地上。然而在心裡，他很清楚倘若萬物存在因果，那麼無論再怎麼擦拭、怎麼打磨，也無法抹去積累在那些黑殼上頭的汙垢。
那些被冠上正義之名的罪孽。
詹森的目光很快被一抹熟悉的身影吸引，一名靠向他的年輕男子。他把手中的東西拋回空中，然後命令所有殼片返回身邊。
「我不敢相信你跑去找尼克．瓦倫泰那個傢伙！」他撥開面罩，迎接來者。
「而我不敢相信你竟然沒告訴他你能感應到星獸的事。」賈斯汀在詹森的身旁停下腳步。一如往常，他把收納殼片的金屬箱提在手上。「我認為你應該跟瓦倫泰博士談談，少校。」
「你為什麼不先問過我！」詹森回頭，一副被冒犯的樣子。
「那你決定要去幫那群邊境獵手的時候有問過我嗎？」
「搞清楚你的身份，賈斯汀，難道你在抱怨我造成你的麻煩？」
「我在擔心你，少校。」賈斯汀據理力爭地說道。
「擔心？你以為我是腦袋不清楚才要你去追查那些拾荒者的事？像是打架打輸，整天嚷嚷著要找對方算帳的小孩一樣？」詹森質問。
「……看在眾星的份上，少校，我從來就沒有這麼想。」賈斯汀驚訝地說道。
「那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賈斯汀揮揮手。「那你呢，少校？」他扯開話題。「為什麼你從來就沒跟我提當年那場實驗的事情？為什麼你總是避而不談？」
「因為我本來就不該提。」詹森回答。「那場實驗跟實驗的細節都是機密，只有少數幾個人曉得當時發生了什麼。」
「……呿。」賈斯汀一臉不情願地捧起手中的箱子，扳開上頭的金屬扣。「要是我先告訴你……你就會阻止我。」
詹森看了他的輔佐官一眼，接著不屑地冷笑幾聲。「所以呢？在這麼多人裡頭，你卻偏偏跑去找尼克．瓦倫泰？」他說完戴上面罩，指揮殼片飛進箱內，接著脫下操殼囊。
「嚴格上來說，他是創造你的人。」賈斯汀強調。
「不。」詹森熟練地將操殼囊的背帶纏好、收齊，放入賈斯汀手上的金屬箱中最後的空位。「他是『毀掉我』的人。」他說道。
「過去的你。」賈斯汀闔上手提箱。「他給了你超越常人的力量。」
「他也從我身上奪走了某樣東西！」
「某樣東西？」賈斯汀皺起眉頭。「你到底在說什麼？」
詹森愣住，接著又是一陣冷笑。「所以，他沒告訴你？」
「告訴我……告訴我什麼？」賈斯汀煩躁地追問。「他告訴我你是當年唯一的倖存者，他還告訴我那場實驗死了一百七十幾人！」他接著說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少校。你活下來了，而其他人卻沒有！」
「我現在理解你為什麼想要打聽那些拾荒者的事，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麼你一開始不跟我說清楚！」1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V2ivNL0rw
「嗯哼，他是這麼跟你說的？」
「你到底想問我什麼，少校？」
「你知道那場實驗本來就『註定』會死這麼多人嗎？」詹森試探地問。「而他們——尼克．瓦倫泰事先就知道。」
「你說……什麼？」賈斯汀張開嘴，滿臉錯愕。
「哈，果然……」詹森搖搖頭，走到一旁。
他靜靜盯著遠處的巨大屍骸，接著一抹悲傷、糾結的聲音傳來：
「狄恩．羅素（Dean Russell）……我曾經最好的的朋友，我們一起長大。」詹森說道。「七年前，我們同時收到了星防的招募通知。我們一起接受訓練，成為星防的正式獵手。」
賈斯汀仍愣在原地，顯然尚未從震驚中恢復。不過詹森沒管他，而是繼續說下去。「我們一起在同一支小隊服役了半年左右。不久後，上頭跟我們說內部那裡正在招募願意接受實驗的士兵。只要通過實驗，我們就會變得比正常的操殼師還要強大。」
「少校……」
「瓦倫泰沒說謊，總共有一百多名星防的士兵參與了那場實驗，而除了我以外的自願者都沒能活下來。」詹森打斷他。「只不過他沒告訴你這是在他們預料之內的狀況。」他帶著悔恨的眼神說道。「他也沒告訴你狄恩也在那些死者的名單上。」
「抱歉，卡維爾少校。我真的不知道……」賈斯汀的語氣流露歉意。
詹森依舊沒有看他。
「他應該活下來，而不是我。」片刻後，他握緊拳頭。「他們害死了狄恩，害死那些人。」
「但是……這不合理。」賈斯汀想了想，忽然皺起眉頭。「如果……如果他們事先知道成功機率這麼低，為什麼還要進行實驗？」
「哼，也許這件事你應該去問問瓦倫泰，然後聽聽看他怎麼說。」詹森用充滿怨懟的聲音回答。「不過既然你這麼想知道，我就順便告訴你另一件他也沒跟你說的事情。」
「……另一件事？」賈斯汀忍不住倒抽一口氣。難道剛才的事情還不是夠震撼？
「我不知道你究竟問了瓦倫泰什麼，不過我猜他大概會跟你說我想打探那些拾荒者的秘密是因為對當年那場實驗的結果不夠滿意。」
「他的確……」賈斯汀的內心一驚。「他說你認為自己的力量還有進步的空間。」
「哼，那傢伙的臉皮比我想得還要厚。」詹森啐了一口。「你知道，真的有一段時間，我認為自己不可能會再經歷更慘的事情。」他看向他。「我錯了。」
賈斯汀吞吞口水。
「尼克．瓦倫泰早就聽說過那些拾荒者。」詹森用冷酷的口吻揭露。「不是最近，不是在我被他們打傷的時候，而在那場實驗之前。他們一直都知道，因為那些拾荒者就是他們投入實驗的動機。」
「你……為什麼可以這麼確定，少校？」
「因為薩西爾已經告訴我了。」
「你的意思是……」賈斯汀臉上的表情一陣扭曲。「不對……瓦倫泰博士說他沒見過那些拾荒者。」
「噢……我猜那些貪生怕死科學家恐怕連一頭活生生的星獸都沒見過。」詹森諷刺。「他當然不會見過他們，問題是他們『知道』那些人的存在，就算當時官方沒有親口承認。」
「所以……」賈斯汀試著在腦中拼湊前因後果。「這就表示……」
「表示他們一直都知道我有問題。」詹森冷笑。「尼克．瓦倫泰一直都知道發生在我身上的突變不完整，而這些年下來他卻隻字未提。你知道我從實驗台上醒來後聽到他們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嗎？」
「他們告訴我實驗成功了。」詹森說道，很清楚他的輔佐官不可能會有答案。「他們告訴我其他人都死了，而我是那場實驗唯一『成功』的案例，因為我的身體出現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變化。」他看著賈斯汀擺出難以消化的臉。
「你還沒聽懂？星防從來不承認有那些能夠憑空操縱殼片的傢伙，因為他們想要從中插手，他們想要打造屬於自己的……」
「原生操殼師。」賈斯汀說完遲疑了一會兒。「瓦倫泰博說他們叫做『原生操殼師。』」
一抹嫌惡之情頓時從詹森的眼裡冒出，不過最後他仍沒有反駁這個說法。「總之，他們並沒有成功。他們沒有打造出跟那群人一樣的獵手，而是創造出我。」
「老實講，少校。我看不出這哪裡有問題。」賈斯汀聽完後表示。
「這哪裡沒問題？」詹森不敢置信地問道。「無論我有沒有活下來，我對他們而言仍然只是個半成品。」他坦白地說道。「一個……『次級』的存在。況且最該死的是他們大可以把真相告我，而他們卻沒有這麼做。」他繼續用不滿的口氣控訴。「當初官方那些人選擇把我蒙在鼓裡，好讓我可以像個白癡一樣替星防賣命。」他咬著牙說完最後一句話。
「……我不知道，少校。」賈斯汀想了一下後開口。「我認為無論那場實驗的結果如何，都沒辦法完全代表你，即使你身上的力量不及那些拾荒者。」
詹森看著說話的人，聽得出那是他的真心話。
「我們回去吧。」隨後他後嘆口氣表示。「再說下去也於事無補，至少……你現在知道為什麼我不信任瓦倫泰那傢伙。」他和他擦身而過的時候說道，接著頭也不回地朝一架停在附近的旋翼機走去。
賈斯汀沒跟著轉身離開，而是獨自愣在原地，心裡總覺得有哪裡不太對。
他很快掏出一塊圓形的金屬盤，按下上頭的信號發送按鈕，然後把圓盤丟向不遠處的巨大屍體。他看著它消失在亂草中，留下頻率固定的細微嗶嗶聲。那是星防用來定位的信標，好讓清運屍體的後勤部隊能夠找到被獵手殺死的星獸。
「你還是是你，少校！」賈斯汀大聲吼道，接著大步追上離去的人。「你是星防的詹森．卡維爾，無論有沒有那些原生操殼師都不會改變這點！」他繼續大喊。
「我很欣賞你的樂觀，賈斯汀。」詹森邊走邊說，沒停下腳步。「可惜幾乎全世界都聽過詹森．卡維爾這個名字，而當我打著星防的名號到處宰殺敵人的時候，外頭卻有一群人在背後看笑話。」
終於，他在旋翼機的艙門邊停下腳步。「你知道那名拾荒者怎麼稱呼我嗎？」詹森問道，等待身後的人靠近。
「他叫我『冒牌貨』。」他轉頭，正巧看見賈斯汀的臉。「一個該死的冒牌貨！你覺得這句話聽起來像是稱讚嗎？」他丟下一句，接著跨入機艙。
賈斯汀沒做回應，不過也沒有跟著一起進入旋翼機，而是一手扶著艙門，顯然很苦惱。「所以你恨他？」他問道。「你恨瓦倫泰博士？你覺得他讓你成為笑柄？」
「不，我可憐他。」另一個聲音從機艙內傳來。
「好吧，也許你沒理由原諒瓦倫泰博士，不過我認為你和他談談沒什麼損失，少校。」賈斯汀走入旋翼機，坐好。
「我為什麼要這麼做？」詹森看著緩緩闔上的艙門問道，他們已經讓駕駛員等太久了。
「因為他也發現了星獸在移動的事情。」賈斯汀平靜地說道。「你說你認為那些拾荒者的行蹤跟星獸的移動有關……」
「不可能……」詹森瞪大眼。「尼克．瓦倫泰根本沒去過前線，他甚至連怎麼操殼都不會。」
「他不需要。」賈斯汀回應。「瓦倫泰博士找到了一組三十年前的衛星照片。」
「衛星照片？」
「顯然那時候，就有人研究過星獸移動的軌跡。」賈斯汀很快解釋，在他的聲音被引擎聲蓋過之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