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子甚麼來歷？Michael呢？」
「風帆總會左一句『安全』，右一句『保險』嘛。資方嫌麻煩，臨時換人。」
來恩一邊做熱身運動，一邊聽著助導的閒聊。其實人家壓低了聲量，奈何船首船尾僅距十數步，加上水面起伏平和，一動一靜都顯得格外清晰。況且天高海闊，無處躲藏，唯有忍耐至林東波抵步，眾口自會乖乖合上。
話說林東波身在何方？緊急會議突如其來，他匆忙延遲拍攝工作，又拜託同事先送來恩到遊艇上。大抵週日假期難得，同一部門的通通拒絕加班，結果他找來全公司最接近退休日子的樂叔。樂叔專職服侍老牌歌星，對新部門止於耳聞，甚至不曉得來恩是公司的藝人。You sing Chinese or English？此為今早的首個提問。
來恩是不用唱歌跳舞的，公司絕無這方面的期望。「業餘運動達人，永遠向上的挑戰者」，Youtube上的官方頻道如此介紹。具體來說，林東波相中他的過人體能，於是安排他以速成方式學習各類運動，再把成果剪輯成網絡影片。幾年以來，頻道發佈的影片已逾百段，有的是個人表演，有的與名人合作，有的直接挑戰職業選手。他試過跟方姓退役泳將比賽，成功先一步游到沙灘浮台；又曾與雷姓體育系教授打賭，刷新青少年耐力跑紀錄，幾乎推翻學術定理。
成果驕人，名聲日漸，機會更多，且是賺錢的，包括是日拍攝的電視廣告。赤膊上陣，踏上風帆，耍耍花式，登岸後咬一口能量棒，輕鬆簡單。
「兩部攝影機就緒，男主角到海上準備。」助導忽然喊出指示。
「且慢，先等林主管。」身在船艙的樂叔一聲喝住，擱下報章馬經版，急忙撥動智能電話。「他十分鐘前在碼頭停車。」他試著使用手寫輸入法，只恨指頭遲鈍，總是弄出離譜的別字。兩三行訊息，因由加查詢，難於古人鋪張鴻文。
「我知道啊，導演跟他會合了。」助導瞥見老人家埋首苦幹，或是不忍心，或是不耐煩，總之再加解釋：「你們推遲了開始時間，所以各個步驟必須快馬加鞭。他們一到場，就立即開始拍攝。」
「噢，原來如此。」樂叔想一想，覺得挺有道理，猶豫更甚。他索性回首詢問甲板彼端的當事人：「阿恩阿恩，你意下如何？」
「別浪費時間了。」話聲剛落，來恩剝去單薄的汗衫，轉身跳入海中。噗通，冷與碧藍包覆五官，水流底下迎來徹底的寂靜。他特地潛泳幾十米，直到肺部氧氣耗盡前一刻，方冒出水面，施施然靠近泊於船邊的滑浪帆板。
一般而言，滑浪風帆比賽當於近岸水域舉行，參賽健兒會戴上太陽鏡，身穿潛水服。這是專業人士的風範。至於「業餘運動達人」，落在大海正中央，下穿一條黑短褲、一雙白布鞋，依靠花了三個週末，在長洲習得的基礎技巧——最後一節課上，他還順道上了「搶包山」的課，以準備五月的太平清醮。反正拍攝計劃歷經審批，金主、導演、林東波齊聲拍掌，只欠他一如既往地「do the best」。
抓緊橫桿，穩住重心，兩腳分開，腰板挺直，直豎的帆體轉化風力為動能，衝浪板昂然前行。身體記憶果然可靠，來恩嘗試了十分鐘，已在海面畫出美妙的娥眉，輕鬆滑行至半公里以外。長洲的老教練說過，水在下，風在側，亦敵亦友。依據目前狀況，它們今天樂意擔當伙伴一方，可謂老天眷顧。來恩露出淺笑，大力拉扯繫於帆上的繩索，準備轉向返航。
此時，倏地，一陣強風迎面撲來。
他給摑了一記耳光似的。
怪風擾亂了原有的風向，加上來恩正值轉彎，身體大幅後傾，脆弱的風帆自然失卻平衡。帆體歪斜，衝浪板翻轉，再無立足的餘地。別無他選了，他立刻放開繩索與橫桿，趕在巨帆倒在頭上前潛入水中。意外時當機立斷，亦是老教練所授。
出於突發，倉卒吸氣，幸而及時合上嘴巴，免卻了嗆水的危機。
水中寧謐依舊，倒是碧藍易為黛藍。是風帆蓋頂之故？不，來恩定神過來，才察覺龐然巨影正蟄伏於腳下。輪廓模糊的東西，大於剛才搭乘的遊艇，甚至大於飛機輪船。鯨魚？潛水艇？冬眠的哥斯拉？好奇心雖盛，然而來恩深明閉氣已久，必須全速升上水面。軀體醒目地開始行動。
游，快點游，拚命游。雙手雙腳都急速撥動著，可是不消半刻，來恩就發覺自己未能接近水面半寸。相反地，他正以固定的慢速，漸漸下沉。腰間彷彿纏著透明的鐵球，多少氣力盡為徒勞。原來敵人不止風與水，還有地心吸引跟任何尚待發現的自然定律。荒謬得疲憊，離奇得危險，不該如此的世界伴隨劇跳的心臟崩解。
愈是掙扎，愈是消耗體內的氧氣。原來微微鼓起的胸膛開始乏力。繼續下沉，即將觸及巨影之際，鼻孔終於噴出密集的泡沫，接著顫抖的雙唇不由自主地張大。冷水灌入喉龍，缺氧導致室息，神志陷入迷糊，小學常識科課本定義的「遇溺」，典型又準確。在其依稀的印象中，此段詳盡描述止於「溺死」二字。
乏力的身體停止活動，隨源自水底的引力上下顛倒。在活著的最後一秒，他睹見巨影中間亮起了暗紅的光芒，光芒中的人形若隱若現。媽媽，麗雅。彌留瞬間的幻覺何其體貼人心。
就算流落火星水星，也會全力奔跑回來……
I do my best. I’ll be the best…
他已經很努力了。天意有時候未必盡如人意……
Faster, Higher, Stronger…
倘若發生天大的事故……
潘來恩，來恩．潘得拉剛，Ryan Pendragon……
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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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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