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丫島水域今午發生嚴重意外,一名少年踏馳滑浪風帆期間墮海,其後失去蹤影。水警及消防搜救半日,至今未有進展。據悉遇險者為本地網絡名人潘來恩,其於事發時正參與廣告拍攝工作……」
從傍晚到午夜,新聞環節不斷廣播來恩遇險的消息。初時尚有現場報導,後來拍攝隊伍撤了,改用預先錄製的畫面。麗雅抱著久違的放縱心態,四肢乏力地臥在沙發上。累透了,只恨難以安眠。畢竟每隔四十五分鐘,林東波就會來電,一時交待全無進展的搜救過程,一時詢問她需要協助與否。誰都不肯正視,喪子之母相當冷靜,甚至渴望和盤托出,了結事端。
是時,茶几上的智能電話震動著。她緩緩爬起來,伸一伸懶腰,探頭查看。不是林東波,而是來自「不明聯絡人」的短訊:第三次探測,數據持續平穩,確認波動消失。所謂「不明聯絡人」實為熟悉的,含糊的文字也是意料中事。拉動訊息欄,重閱上午十一時正的來訊:南面離岸範圍的數據出現了短暫的波動,誤差率百分之二十一。半小時後,電話響起,林東波以錯亂的語序道出意外,一切便是漆桶底脫。
曉星停駐在孩子頭上,無論他逃到多遠,都注定歸返此地。昔日預言猶在耳邊。
如今成功偷得十六年光陰,老天爺尚算宅心仁厚。固然,在來恩牙牙學語的日子裡,她幻想過把金絲雀養在銀製繡眼籠裡,阻絕世間一切橫蠻的侵擾。然白朗的背影總會迅即浮現腦海,教她內疚得抽泣。夫婦大半生乘風破浪,排除萬難,這般氣魄方是來恩應當繼承的。
心血來潮,她步入睡房,搬動被褥,揭開床架底下的儲物格。除了幾個用於參加美術展的石膏像外,塵封此處的還有白朗托付給她的木捲筒。她不曉得這是甚麼,十幾年來亦無絲毫考究的念頭。總之就如白朗強調,它「至關重要」。至於此說法的根據,則是來自原本持有捲筒的人。
事實上,不管當日起行的決定有多周詳,她始於覺得,那傢伙利用了白朗的道義。怎麼幾次見面,他寧願把白朗喚到酒館,也不登門造訪?分明在逃避她,逃避她的明眸。
想到自己的明眸,她又顧看客廳的組合櫃。那幅鑲入相架的素描,她一度打算填上顏色,好讓記憶更趨鮮明。奈何思前想後,終究挑不到稱心的色調。因為她欣賞過這男人的所有顏色:熱血的紅、高貴的銀、憂鬱的藍、平和的青,美麗的生命千變萬化。當然,來恩的色彩不輸給父親。全賴電話裝有照相機功能,否則她可能辨不清兒子的膚色——包括此事在內,一直隱瞞的秘密,她深知,來恩終須面對。
來恩的志氣沒必要花在英雄的險路上。正因為命裡定數難違,白朗當年才會吐露這麼天真的祈盼。預言可能落空,眼光可能出錯,一如他可能從巴耶力的胯下撿回性命。求生是愛,赴死是愛,順受是愛,逆天是愛,永遠浸淫孩子的愛。
「白朗,你在天有靈,就給我在那邊守護來恩。」
打從明天開始,購物清單將剔除蘋果汁和叉燒,洗衣機亦從衣物積壓的危機中爽然解脫。沒有「我出門了」,沒有「我回來了」,沒有節奏有致的敲門聲。
那麼該做甚麼?麗雅思索著,半睡半醒地,在來恩的床上。實在筋疲力竭,無以還原自己的睡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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