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恩,來恩,來恩,」賀維連番叫喚,終於引起來恩注意。「麗雅說,她帶你移居到他方嗎?她曾否提起舊日生活?譬如你如何出生之類。」
來恩搖一搖頭,答曰:「她偶爾略說幾句罷了。我只知道,自己不是在正規醫院出生的,沒文件紀錄,日期、時間靠她記憶。」
「王曆五零三年四月二十日,上午七時五十五分,日出時分。」
賀維不假思索地唸著,來恩以為耳朵出了毛病——撇開古怪的年份,其餘數值完全正確。你的哭聲驅除了天地的寂寞,最私密的讚美給陌生人一口道盡,恰似粗暴的侵犯。賀維察覺到孩子臉色有異,立刻闡釋:「十六年前,我負責接生的,就在隔壁的房間。」
擺明是天方夜譚,卻離奇地契合空白的過去。來恩反駁不了半句。
「白朗是孤兒,麗雅也在戰爭中喪親,無可依靠。得悉麗雅有喜後,我便提議他們暫住農莊。」賀維指向虛掩的房門,問道:「想到隔壁看一看嗎?」
邀請引人期待。來恩直接扭腰轉身,讓雙腿擺脫局促的被窩,落至木地板上。固然滿心著急,奈何體力未及恢復,站立起來的時候搖搖晃晃,全靠狄捷一手扶住他的臂,一手托著他的背。出於氣血虛弱之故,他覺得對方的掌心格外溫暖,彷彿皮膚底下安裝了恆溫暖爐。
一步兩步,帶著嬰孩學步的意識,小心翼翼。房門外的走廊呈工整的L型,通往一樓的階梯架在轉角位置,把通道分成兩段。三人所處的一段較長,四個房間兩兩相對;較短的一段僅有兩扇並排的房門,房客開門而出的話,即能倚靠階梯一旁的木欄柵,張望一樓狀況。正值日間,陽光循走廊兩端的玻璃窗滲入來,每一角落都光亮潔淨。入夜以後如何是好?階梯前方的天花掛有一盞黑鐵製的環狀吊燈,相信足夠照亮一樓與走廊。
來恩未及細心觀察古風的建築間隔,狄捷已經牽他到隔壁的門前。賀維輕輕扭動門柄,推開門板,神情謹慎得要喚醒睡美人似的。
是個稍大於隔壁的睡房,中間擺放了雙人床,旁邊還有一張嬰兒木床。梳妝檯和書桌在靠窗的位置,靠門處則有一座半空的三層書櫃,全是雅致的陳設。來恩環顧一遍,若有所思。
「你出生後大半年左右,他們似乎下了重大的抉擇,向我辭別了。」賀維拉動白紗窗簾,推開兩片窗戶。「一直捨不得清理這裡,結果十幾年如是。」
「爺爺時常吩咐我打掃,處處窗明几淨。沒碰過的只有這些油畫。」
來恩往門板後方探頭,發現六塊裹上白布的方板。它們高若諸人半身,像骨牌一般安靜地疊著。狄捷識趣地鬆手,他默默上前,掀起了最前方的蓋布——秀髮、微笑、端正的五官,白朗.潘德拉剛。天天仰望組合櫃上的素描,他決不可能錯認母親的手筆。如出一轍的筆觸、比例和角度,分別在於此作塗上光鮮的油彩,並繪有脖子以下的部分:披著寶藍色的錦袍,握著綻放虹彩的寶劍。
「白朗師從正統騎士道,劍術非常精湛。他的配劍……」
「星雲劍,用天外隕石鑄造的神器。」不待賀維說明,來恩搶先回答。「媽媽以前會跟我講睡前故事。她編了一個叫〈光之騎士〉的冒險故事。年輕騎士為了消滅惡魔,踏上漫長的流浪旅途。路上,他遇上亭亭玉立的公主。公主擁有魔法眼睛,看出年輕騎士堅強、正直,因而心生愛慕。幾歷波折,公主毅然拋開安逸的生活,與年輕騎士攜手面對重重危機。」
「麗雅本名『麗雅.C.加里昂』,家族位列王國二十六公爵。戰爭前夕,她放棄了家族地位,跟隨白朗離家出走。她的『魔法眼睛』,救過不少同伴。」賀維凝望來恩的碧色眼瞳,暗自感恩。「麗雅安胎期間,天晴日子外出散步,天雨日子就看看書、畫畫畫。後面的一幅,你該感興趣。」
聽罷,來恩立刻移開白朗的畫像,揭曉排在後面的作品:渾圓的腦袋、天真的眼神、笨拙的坐姿,配以紅的臉頰、白的尿布,以及最和諧的肉色。他與這嬰孩素未謀面,他與這嬰孩身同感受。愛與生命填充於每一寸空氣,來恩頃刻間眼眶湧淚,不得不掩面擦拭。甚麼「魔法眼睛」,甚麼騎士寶劍,甚麼家國激鬥,一概不必深究。大本大宗在於,他們曾待在這個房間,跟他一起。
「狄捷,書架上層最左邊的,拿過來。」賀維囑咐過後,又跟來恩說:「今天的新資訊可能太多了,不易消化。你搬過來這邊,安心休息吧。要是無所事事的話,我推薦你讀一本書。」
「王國學院編纂的,爺爺的至寶。他硬要把此書放在這裡留念。」狄捷捧出了厚重的翡翠色硬皮書。「我也沒翻過多少。依稀記得後半的章節,有關於潘德拉剛夫婦的敘述。」封面是簡陋的純色設計,正中印有「英雄錄」三個燙金的大字。
來恩雙手接過,過分的重量害他差點跌倒。踉踉蹌蹌地踏了幾步,雙腳方穩住了重心。啞鈴尚且顧及用家的握舉手勢,此千頁鉅著實在難以負荷。一旦抱入懷中,胸骨也苦於知識的重壓。他順應生理的衝動,打了個呵欠,腦筋呆滯。
ns 15.158.61.23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