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雪櫃前,洗手洗臉。」麗雅打開了行李箱,逐一撿出裡面的衣物。一如預計,汗衫與毛巾擠成一團,襪子跟泳帽分別塞住運動褲的兩條褲管。簡直是兇暴的棄屍現場。她束起長髮,盤結圓髻,思索洗滌次序。
「乾乾淨淨的。」來恩得意地攤開濕潤的手掌,然後逕自跑入廚房。
「快到晚飯時間,適可而止啊。」麗雅循例告誡,雙手繼續專心整理衣物。
「放心,今晚必定添飯。你也嚐一嚐英國的曲奇餅吧,在行李箱裡。」
「我看到啊,你的三角內褲蓋著它。」麗雅捧著印有餅乾圖案的圓罐,神色凝重地審視上下左右每一位置。將過期的冷藏點心、帶裂痕的盒裝雞蛋,還有霉菌初生的麵包,先例太多了,教她對兒子的眼光欠缺信心。「叔叔安排了遊覽時間嗎?有否參觀鐘樓和摩天輪?」再三確定包裝完好,她舒一口氣。
「行程急趕,隔著車窗張望兩眼而已。曲奇餅在場館的紀念品店有售。」來恩啜著透明飲管,咬字變得含糊。二百毫升紙包蘋果汁,日本青森進口貨,冷藏後更清香甜美,正是來恩自少的摯愛。林東波抱怨此屬孩子氣的品味,有損形象,要求他在街上只喝能量飲品。砂糖混入苦澀的電解質,再添加繽紛的色素,分明虐待味蕾。他寧願灌白開水。如是者,甘露貯於家中雪櫃的第二層,每次熬過工作,就得辦場私家慶功宴。
提起飲的,林東波近日部署,待他過了十八歲生日,大可學學品酒,方便日後交際應酬。方法挺簡單的,先體會麥芽水的味道,再適應啤酒的酒精濃度,隨後邁向紅酒、白酒、清酒、香檳等類別。「酒精害人」,來恩從前在學校聽過好幾十遍,自然以為母親會堅決反對。誰料,她居然輕描淡寫地答道,虎父無犬子,白朗也是個酒中豪傑。
白朗.潘德拉剛,母親的道理、母親的權威、母親的偶像,實際上是誰?在年月未詳的時刻,遇上無以名狀的事故,最終為保護妻兒而壯烈犧牲?來恩所掌握的,全在於放在電視櫃頂層的相架。儘管尺寸等同旁邊的母子合照,但是它欠缺色彩與背景,淨有鉛筆仔細勾勒出來的男子輪廓。所謂「父親」,相當於連髮色深淺都難以判定的男子,哪怕母親一再強調他的毛髮遺傳自這男子。為了解惑,他會渴望親見白朗一面嗎?啊,這事情,未免空有浪漫——願「父親」安分地守在櫃頂,保祐母子三餐豐足。
潘家飯桌上,炒菜蒸魚是為常客,擺近兒子的燒肉則是歡迎歸家的禮物。四十元左右的超市出品,油脂晶瑩,皮脆肉厚,又熱又香。母親素來顧忌油膩,來恩自然不用多慮,一口接一口,添飯再添菜,轉眼清光飯碗跟碟子。此時,電視的處境劇才播放了上半節,正值沉悶的廣告時段。
飯氣攻心,待入夢鄉?莫名奇妙地,午夜十二時正,他失眠了。
輾轉反側好幾遍,意識終究毫無放鬆的跡象。好不煩悶,他索性托高枕頭,改為坐臥,想想該怎樣消弭精力。三步即止的室內烏燈黑火,一片沉寂,他於是拉一拉布簾的短繩,闢出一線筆直的隙縫,隻眼往窗外張望。
屋苑內的其他大廈亮起了十數燈火,或高或低,或白或橘。來恩認得好幾個位置的人家。自刻意留心以來——大約五年吧——那些單位總是放光至深宵時份,彷彿執意向老天繪畫大地專屬的星圖,不容天樞玉衡專美。當然,光害嚴重,城市的天幕其實稀見星宿。那是圖書影片裡的神話,而真實的歷史顯示,愛迪生發明了人類的榮耀,人類沉醉於愛迪生的汗水。清醒的來恩相信,房間的黑暗與眼皮底下的有異,彼方燈火亦非照耀他的啟明星。
「還未睡覺?」麗雅驀地輕推房門,來自洗手間的光滲了進來。
「時差。」胡扯恰似自然反應。
麗雅凝望愛兒半晌,悄然走近床邊,彎腰坐下。來恩頓時為魯莽的嘴巴後悔。善言的謊言也好,頑劣的掩飾也好,在母親的睿智面前,必然一敗塗地。也許是出於羞愧,他默默地枕著母親的大腿上,臉頰貼著溫暖的肚皮。皮肉的後方是他的根源。從虛空到存在,從細胞到活物,他發育為「來恩」,理直氣壯地分享母親的營養、母親的感官、母親的祝福。那十個月既是永恆,又是剎那。
「在英國遇到阻滯?要媽媽向林叔叔投訴嗎?」
「以後推掉所有外地工作……澳門是最大程度的讓步了。」
「男兒志在四方。白朗從前最愛縱橫天下,所以見多識廣,談笑風生。」
「所以他不在我們身邊。」
「他已經很努力了。天意有時候未必盡如人意。」
「我就算流落火星水星,也會不計時日,全力奔跑回來。你要等我。」
「要媽媽等你一輩子,又有何不可?可是啊,」稍頓,麗雅才繼續說:「人人都有自己的道路,與其先入為主,不如睜大眼睛,看清楚眼前的天地。那裡有許多重要的人,有趣的事和珍貴的寶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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