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無比回來重要的事,來恩本欲開腔澄清,意識卻是遭到牽扯似的,早一步墜落至朦朧之境。孩子拙於天馬行空,夢境全數憑據碎散的記憶。熱鬧的海洋公園、刺痛的防疫注射、燦爛的聖誕燈飾、溶化的紅豆雪條、輕盈的生日蛋糕、腥紅的膝蓋傷口,隨機湧入的畫面與強烈的情感彼此纏繞。撕裂與重組,喜樂與哀怨,他最後大字型地倒臥在藍色大軟墊上,平靜地,仰望深灰的雲。大埔運動場,午飯時間前,中學一年級的暑假。
潘來恩,用力跳高。潘來恩,伸直腰板。潘來恩,眼向前方。
據說夢境都是靜默的。但他記得,田徑隊的吳教練嗓門響亮,句句如雷,哪怕他只是個矮小的青年,許多高年級生平視他的長額頭。新入職的老師熱血沸騰,志向千里,額外的操練時間何足掛齒?他甚至樂於連番撥電,迫來恩早早起床。到底所為何事?急步助跑,單腳跳起,撞倒橫桿;急步助跑,單腳跳起,撞倒橫桿……兩小時內,周而復始,苦了那根四米橫桿。
你是打破學界百米紀錄的「鬼仔」嗎,戴上圓墨鏡的林東波站在軟墊旁邊。是二人的初次見面。紅土賽場與黑西裝紫領帶錯配得魔幻,來恩那時候滿懷畏怯。畢竟昨夜英文台播了一齣美國恐怖電影,男主角的高中老師快遭割喉殺害之際,他一邊大哭一邊嚷著轉台。那名字拗口的殺人狂,是個穿黑喪服的老胖婦。
喂,你是誰人啊,別打擾學生練習,吳教練跑了過來,翼蔽來恩。可惜二人的身體相形見絀,從來恩的視角觀之,渾圓的肚子勢將鯨吞他的老師。
我倒要一問,好好一個百米飛人練甚麼跳高,你是正式取錄的體育老師嗎,我一直坐在看台,徒見橫竿飛來飛去飛來飛去啊。林東波斂手持腰,氣勢更盛。
教大文憑貨真價實,吳教練抱著胸,腦袋微仰,瞪著對方,我告訴大叔你,潘同學曾跳過兩米高欄,體育課上全班見證,少囉嗦,快走。
看清楚了,我自然走,林東波側一側頭,朝教練身後的來恩叫喚,鬼仔,你跳過這高欄的話,叔叔送你一份大禮,玩具模型、明星簽名、演唱會門票,隨你選擇。
媽媽說,不准收陌生人的東西,來恩低頭望地,輕聲回答。吳教練似乎也在忿然抗議著,惟林東波充耳不聞。孩子意識到,自己開腔較管用。
孝順仔,叔叔喜歡你,你不要禮物,可把它送給媽媽,手袋大衣諸如此類。
送她一個律師,有辦法嗎。靈光一閃而過,疑問衝口而出。前日上層單位水管爆裂,淹了我家的地板,媽媽要住在那裡的男人賠錢,但他一直高聲罵人,很兇。七點半的節目說,這種情況需要律師。
Very good,陸大狀是叔叔的好友,他最愛接受電視訪問,你一定記得他,林東波掏出智能電話,搖搖晃晃,展示填滿英文名的通訊錄,你跳,我打電話。
究竟「陸」的英名拼音是甚麼,來恩茫無頭緒。他只意識到,納悶了大半天,也許全為此天賜良機。貌似殺人狂的陌生人,要是能夠解決媽媽的煩惱,值得一博。媽媽會高興,為能幹的兒子而高興——腦袋想像之際,他已身在離地兩米的半空。沒雲的灰,盡是草的綠、土的紅和軟墊的深藍。帶著滿足的視覺,他雙腳著地。
人家的教練,看你年青有為,肯定不懂賭馬的道理。林東波嘴角上揚,露出了微黃的牙齒。今季最後一場,沙田一千米,所有人見六號名種出身,深信坐亞望冠。我嗤之以鼻,只要到沙圈看一眼,就知牠注定失敗。為甚麼啊,視線散漫神色黯淡,自動申請退賽一般。
到底你是哪來的阿叔,吳教練氣得頭昏腦脹。小的忘掉背越式跳法,胖的發表博士級偉論,夾在中間,未免懷疑人生。
我是提醒你珍惜光陰的好心人,林東波單手遞上名片,「Faster, Higher, Stronger」,這孩子跟馬兒聽著,只會打個大呵欠,馬兒想要胡蘿蔔,孩子想要陸大狀,道理如此簡單。別妄想培育下一個珊珊、阿寶或者Sarah了,他的康莊大道在阿叔我一方。
來恩早就跑回來,等著林東波意盡言畢,然後撥打約定的一通電話。雪白的名片實際寫著甚麼?他置若罔聞,是以舊夢注定殘破。而且諸多細節或許混入了偏差,譬如轉了校的吳教練未必矮小,名種的六號才是冠軍名駒。諸如此類,他坦然接受,反正再多的錯誤都動搖不到絕對的運與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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