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麻副局长,后是张部长,一次又一次,与老同事老领导生离死别,父亲也仅仅是一次又一次回到家中,以这些方式,表达自己心中的巨大的哀伤。
我们大杂院门廊,住着一位老奶奶,是卖开水开老虎灶的。她的一个儿子,是徐州灯泡厂的副厂长,那个时候也靠边站了。当时他身边许多人,被造反派抓去关起来折磨,为了避难他躲到了母亲家。父亲回市里家的时候,有时他们就一起聊天,一对一的偷偷聊。他们的语言是相通的,给父亲带来了些许安慰,他们互相鼓励,一定要挺过文化大革命运动。
随着文革运动愈演愈烈,要怀疑一切还要打倒一切。母亲医院的一些人也开始造反了,他们占领了院领导办公室,先是打倒了院长书记,接着斗争矛头指向了各个科室主任。一时间,停课停工停产还不够,似乎还要停医停商。母亲当时是徐州医学院附属医院的科室负责人,不在门诊病房就在手术台上,当然作为医学院的兼职教师,有时候还要到教室去讲课。
这时母亲担心,一方面是医院造反派,会把自己作为反动资产阶级学术权威批斗;一方面是徐州矿务局造反派,随时来市中心,抄我们的家。母亲开始焦虑不安了,虽然家里的有关物品都处理了,但还是担心造反派的粗暴行为,会对孩子们造成进一步的心理伤害。
暑假开始了,学校正式关门了。想来思去,只有对乡下和矿区亲戚们打招呼,说为了孩子们的安全,要把他们分别送往你们那里避避风头。母亲安排我,前往徐州贾汪的二姑家,我二姑父在那里的夏桥煤矿,做矿井下的掘进工人。
那年我十周岁,第一次独自乘火车出远门,按照大人教的方法买了火车票。徐州到贾汪的客车是闷罐子车,也就是货车车厢配上一个列车员,车厢里放上了一些稻草,供旅客席地而坐;火车开的慢腾腾的,站站都要停。
上车的时候,列车员大妈很友好,半抱半推地帮助我爬上了火车。我进入车廂,看到地上铺了的麦杆,整个车厢只有四个一尺见方的通气口,弥漫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怪怪气味。
一位坐在通风口旁的老爷爷,见我独自一人,主动挤出一块地方,示意小男孩靠着他坐。他是一位穿着补丁加补丁衣裳的农民,皮肤晒得黝黑,不善言辞只是用慈祥的目光,微笑地看着我。火车开动了,车厢铁门关上了,我是靠着通风口,一直吹着外面的风,没有遭受闷罐车恶劣空气侵扰。
一个小时左右到达了贾汪,下了火车,我徒步走向新工区二姑家。所谓新工区,就是煤矿在大路旁的广大农田中,买了一大块地,为矿工居住盖的一大片,一排排简易的平房。走进新工区,我的问路,招来了许多看热闹的小孩。快到二姑家时,我周围小孩子更多了,有的在前面给我带路,有的大声喊叫谁家来人了。
当我走进二姑家的时候,屋里屋外都是人了。进屋后,按照母亲的嘱咐,我立即把缝在衣服里的钱票取出,递给了二姑。四十元钱和五十斤全国粮票,这是我暑期的生活费用。这个举动,引来了屋里邻居们的一阵赞叹,“人家城里医生就是出手大方”,……。
他们只提到母亲,要知道,看过批斗走资派的场面,我很害怕别人提到走资派父亲。这座矿山是徐州矿务局的一个下级单位,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不提二姑的局长弟弟,只提到我的医生母亲,让我舒了一口气。慈祥的二姑,马上给我摊油饼吃,这是一种稀稀面里放入葱花和盐,这次二姑还特意在面里打了一个鸡蛋,然后用油煎熟的薄饼。在当时二姑这样的工人家里,算得上是高档食品了。
一个城里白净斯文孩子的到来,引起了二姑邻居家“野”孩子们的兴趣。这些野孩子通常不穿上衣和鞋子,身体被日光晒得黑黝黝的,个个都是骂人好手。他们感兴趣我的皮肤、凉鞋和衣服,接着他们发现这个城里孩子,除了会大声朗读毛主席语录,其它时间说话都是软语细声的。“野孩子”经过集体讨论,给我起一个外号,叫“软面条子”。
他们惊奇的发现,叫我外号的时候,我并无反感只是微微一笑而已。但这些引起了大我几个月的小表哥不满,他们不敢再当着小表哥面叫外号了,但小表哥不在的时候依然叫。一天晚上屋里闷热,我和小表哥一起,拿着一张席子,去找风口睡觉。小表哥对我说,别让他们叫你外号。
那能怎么办呢?我问道。他们谁叫你外号,你就骂谁,小表哥坚决的说。我很疑惑地看着他,以前母亲是严禁孩子骂人的。那又怎么骂呢?我又问道。小表哥想也没想,回答,你就骂“我日你娘”。然后小表哥鼓励我要勇敢的试试,又问我记住了吗,我点了点头。
第二天,我们约好了,大家一起去水库游泳。吃完早饭,我先走出了二姑家门。远远一个小伙伴,见我是一个人,一面皮笑肉不笑喊着“软面条子”,一面向着我走过来。我先是冲他笑笑,然后觉得不对劲,想起了昨晚上小表哥交待的话。但以前没有骂过人,一时骂不出口,我正在犹豫不决。他已慢慢走近了我,看着他快走到我面前了,踌躇再三的我,终于鼓起劲冲着他,突然骂了一句,“我日你娘”。他楞住了,因为离他叫外号,隔的时间过长,他似乎已经不清楚,我为什么骂他了。
接着他委曲的反复责问我,为什么要骂他。这个时候,我也因为骂人,觉得无地自容,怔怔地望着他,不知道如何是好。正在这个时候,小表哥走了过来,听到他的责问,顿时明白了发生了什么,大声告诉他,你瞎给人家起外号,就该挨骂。
二姑家平常主餐就是吃煎饼包咸菜,平时没有做饭这一说。不管大人还是小孩子,到点饿了,就自己去拿煎饼,找点咸菜一起卷起来,吃完就是一顿饭了。这种煎饼是集中摊制的,做一次可够吃两个月;咸菜也是集中腌制的,做两缸可够吃一年,偶然会炒一小盆蔬菜摆在咸菜旁边。在二姑家,我受到了优待;有时候改善生活,就是摊油饼吃;每当这个时候,二姑会专门给我一块大的摊油饼。
那时,我二姑这样的煤矿工人家庭,过年过节或者来了贵客,才会买点猪肉鸡蛋,平时家里见不到荤菜。辣椒炒鸡蛋,是我二姑父每天专享的特供菜谱,因为他是家里的顶梁柱,一家人的生活来源。那时蔬菜非常便宜,但鸡蛋是奢侈品,一大碗辣椒只能拌一个鸡蛋,实在不匹配。二姑父下班后,会一个人独自喝酒吃菜,有时候会喊我一起,吃他的特供,辣椒炒鸡蛋。
在这个暑假,我实现了小时候的愿望,和真正的野孩子们一起玩。我们在一起玩的十分的开心,我也努力融入他们,模仿他们不穿鞋子,但是这个没有成功,我的脚太嫩了,实在受不了;我模仿他们不穿上衣,虽然我身上晒脱了几层皮,但坚持下来了。和“野孩子”们一起玩一起疯,一起在田野里捉青蛙,一起去水库边游泳,一起混进矿区偷冰棒吃。
我和表哥们,一起印毛主席头像,向孩子们散发。我们的这个生意很火爆,每当散发的时候,附近大几十个野孩子都会来,兴高采烈的抢头像。但是这个生意是亏本赚吆喝,不可持续发展,没过几天我们就停业了。
我和表哥们还一起去山上野地里割草,但那时山上草源太少,割草的人太多,尽管我们很卖力,一个暑假割的草只能卖了很少很少的钱。我还和表哥们,在新工区旁的自由市场,一起贩卖过小公鸡,生意不好做;我们没有经验,早上进货价格高了,在市场九角钱买的小公鸡,直至傍晚才很困难地以八角五分赔本卖出。
有一次在矿工洗澡堂,小伙伴们依然是光腚坐在水泥地上滑行,打打闹闹嘻戏。前几次我因为细皮嫩肉,屁股磨的有些痛,都是模仿一下就停止了,坐在一旁当观众了。这次我忍不住了,就参加了他们的嘻戏。开始是有点痛,但是一旦玩疯起来,就感觉不到痛了。疯完了,该穿衣回家了,觉得屁股火辣辣的疼。到了晚上更疼了,屁股磨破了,几天不出去玩,伤口也不能愈合。
暑假结束了,母亲托人带来一些钱和粮票,说学校已经关闭不开了,局势还不稳定,要我再等些日子回家。又过了一段时间,这时打砸抢流血少了许多,局势平缓了一些,这时母亲才让我们回家。
据说,当时医院的造反派良心发现,看到母亲这批室主任,每天忙于查病房动手术,在门诊看病,咋看咋不像资产阶级的反动学术权威。再说,批斗了这些室主任,让他们靠边站,那谁来看病人,病人出了事可不好办。造反派想来想去,也就不再提批斗她们了。
徐州矿务局的造反派,是真要抄我家的,也派人几次来我家踩点。造反派看到此时此刻我的家,是又窄小又简陋的两间小屋,回去后制定抄家方案,讨论来讨论去,发现抄我家,他们进屋都没有地方站立。再说屋子里那么小,也不像能有什么东西,造反派不愿意忙活半天一无所获,于是放弃抄我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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