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被打倒的的日子,已经三年多了。原以为,中国共产党第九次大会,已经宣布文化大革命取得了胜利,国家就要恢复正常了。可是,毛主席还要继续革命,造反派在行不通的口号下,没完没了的瞎闹腾。父亲仍在半囚禁之中,还是劳动,写检查和接受批斗。
天有不测风云,是祸躲不过。 在混乱中,父亲的相对平静日子,也不会太久了。父亲将遭遇第二次负伤。上一次负伤,是在抗日战争中,父亲和战友半夜被包围,在突围的时候,腿部遭遇了鬼子的枪伤。
一天,父亲去矿上参加被批斗会。一路上,那位原来的袁工区长,负责押送走资派们;他表情善祥关心,主动帮助父亲爬上卡车。到达煤矿后,在父亲跳下卡车的时候,袁暗中用力推了一下,父亲促不及防,失去重心摔在地上。父亲腿部传来钻心的疼痛,因为腿部战争年代有过枪伤,老伤处骨折了。袁得手后,站在旁边,心里幸灾乐祸,嘴上挖苦地说,你们这些走资派,以前坐惯了小汽车,不习惯坐大卡车了。对于袁的小人暗算,父亲只能吃了闷亏,却毫无办法,怒视了他几眼而已。
批判大会照常进行,父亲忍着巨痛上台接受批判。批判过程中,父亲几次支撑不住倒下,后来才递了一个椅子,让父亲扶着椅子站着继续接受批判。一直到批判大会结束后,父亲才被送到了徐州矿务局医院,住进外科的一间双人病房。
此时,双人病房里已经住进了一位矿工,他是因矿井瓦斯爆炸受重伤的。因为父亲受伤是突发事件,加之他是反革命走资派,没有人通知家属。父亲受伤的最初几天,家人毫不知情。邻床重伤的病友,配有一位专职照顾他的工友陶师傅,他见父亲不能自理又无人照料,主动地伸出热情援手。一直到几天后,家属到来之前,都是陶师傅细心地护理着父亲。
不久,造反派忙于文攻武卫,整天陷入他们之间的打打杀杀,被打倒的走资派渐渐无人问津了。父亲因此得以安静养伤,过了一段消停的日子。由于是在枪伤基础上的骨折,恢复的不理想,医生建议父亲去南京大医院,在更好的医疗条件下,再系统治疗一段时间。
母亲陪父亲来到南京后,找到医学院同学,了解了南京大医院情况。她获息正常情况下,父亲这样的反革命走资派住院治疗,没有特别的批准,大医院不敢接受的。父亲听完情况介绍后,敏锐地发现,大医院并非造反派当政,而是由现役军人主持工作。
无奈之下,父亲只好求助于当年的新四军战友,他们还有许多人仍在军队工作,是受人尊敬的高级别军官。往昔战争中结下的深厚情谊,战友们尽管长期没有联系,此时相求并没有人嫌弃这个落难的走资派。战友们口口相传,伸出了热情有力的援手,很快帮助父亲住进了江苏省人民医院(那时叫江苏省工人医院)。
在老战友们的帮助下,父亲得到了比较好的系统医疗,腿伤恢复的比较理想。战友久别重逢倍感亲切,一瓶美酒加一碟小菜,就是谈天说地的一夜。他们经常来到父亲的病房,说那些枪林弹雨东奔西跑的往事,说那些几人分一个地瓜的日子,……。
战友相聚其乐融融,有说不完的话,甚至惊动了他们在新四军时候的当年老领导,南京军区后勤部的黎政委。此时此刻,老战友的帮助、老领导的问候,让几年饱受歧视的走资派父亲,感受到了久违的亲情。黎政委鼓励父亲振作起来,有机会出来工作。江苏省革命委员会(相当现在省政府)成立时,彭冲任革委会副主任,黎政委任革委会委员兼生产指挥组总负责人。
黎政委喜欢这个战争年代的机灵战士,非常看中父亲在五十年代时,协助省领导管理全省相关工业的经验。但是要启用一个文革初期被打倒的走资派,他一个人还是困难的,也有很大的政治风险。一天,黎政委对彭冲副主任说,现在抓全省燃料化学工业生产,我迫切需要一位这方面的助手。这个人要对业务技术有深入了解,又有省里管理工作经验,曾经负责过这方面具体的事务工作。
接着黎政委向鼓冲副主任提议,徐州矿务局局长是承担此项工作的合适人选。黎政委介绍道,他原来就在省里管这方面的工作,这些年来,他在基层工作,积累了生产一线领导经验。听黎政委介绍了父亲情况,彭冲想起了那个当年的老部下,在总统府里省政府,忙里忙外的年轻处长,随即欣然附合了这个提议。
黎政委代表了省革委会军事管制方势力,彭副主任代表了地方官员方势力,他们合力重用了一个现行反革命走资派。因为黎政委和彭冲副主任的共同推荐,1970年春节之后不久,省革命委员会通知徐州矿务局革委会,调父亲到省革委会生产指挥组工作。
这样,父亲这个反革命走资派,在文革开始,被宣布被打倒四年之后,没有经过被宣布“解放”的程序,直接进入了省革委会的经济管理机构,并承担起了一个面上的业务工作实际领导责任。这个消息传开后,对于仍然关在牛棚里的徐州走资派团队,无疑是爆炸性的新闻。
以至于几年后,父亲在和徐州市委主要负责人相聚时,王其华书记酒后笑着对父亲说,那个时候,前一阵子还和我们都是反革命走资派,一起关着;你去南京看了几天病,一下就从走资派变成了革命干部,可我们还是反革命走资派。
徐州当地驻军首长,六十八军军长吴怀才,那时曾去我们市里大杂院家里看望。当他走进我家那三间小屋的时候,得知我们在这样的环境下,已经居住了四年多,望着潮湿的地面,对着父亲感慨万千。其实吴军长不知道,正是这个环境的保护,正是这些社会底层的善良邻居,我们这些孩子,才能得以避免了很多惊吓、歧视和侮辱,相对保持了人格的尊严。
我们一家人终于解脱了。文革初期造反派施行的暴力,对父亲四年多的管制,让我们融入了底层群众中,看到了他们的善良。我学会了不贪图官位,学会了低调和沉默,学会了人与人之间的平等相待,学会了面对强权不屈服。
1970年春天,父亲奉调回到了南京,在省革委会生产指挥组(后改为省革委会生产指挥部)工作。这次父亲重新出来工作,是当时经济发展的需要;但更主要是黎政委出于老部下老战友感情,针对个人的突发性安排;还得益于老领导彭冲的大力支持。这件事和当时国家的政治进程没有关系,江苏省各级共产党组织和政府部门,仍然主要由现役军人主持工作。
那些文革初期被打倒的,一大批“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仍然被隔离审查中。父亲原单位的同事王其华张子西等人还是在写检查靠边站,尽管他们已经能领取到全额的工资,生活处境大大改善。
很多年以后,父亲说,从德国登上回国飞机,看到国内把知识都当作反动,人人都不切实际说大话鬼侃,以后自已又失去了自由,心中凉透了,失去了希望。是黎政委,不顾政治上的风险,大胆启用他,让他看到了生活的希望。父亲多次说,他对张部长黎政委的感情,是发自肺腑的。也许,只有这两个人,父亲总是敢于坦言相对,从来没有过刻意巴结。
父亲一不小心,不是反革命分子,又是革命干部了。父亲重新工作后,多年扣发的工资也补发了。母亲领到补发的钱后,去买了一台昂贵的半导体收音机,母亲对我们说,要多听广播,感谢毛主席。父亲接了一句,我只感谢张部长黎政委,母亲听后捂住了父亲的嘴,不让他继续说下去。那个时候,也许在父亲心里,不喜欢不切实际说大话的人,大跃进放卫星都是骗人的鬼话,刘少奇主席张部长黎政委才是做实事的人。
再说母亲没有马上跟父亲去南京,因为这次父亲工作调动,多少含有黎政委彭冲等老领导的偏爱成分,已经惹得身边许多老干部嫉妒。母亲也生怕又像四年前,父亲调到北京,全家准备好搬迁去京,突然来了文革运动,父亲的工作又突然发生变故,全家又要留在徐州。
从1970年春天开始,我有了两个家,一个在南京鼓楼西桥五号的民国青砖小楼里、一个在徐州会堂对面陋巷又旧又潮湿老屋中。
父亲到南京报到后,省革委会生产指挥部领导黎政委等人,在东郊宾馆请父亲吃饭,谈了当前省里石油煤矿化学工业存在的问题。黎政委要求父亲到职后,深入了解有关企业一线的生产情况,为省领导在全省燃料化学工业方面的工作,提供决策具体方案,对具体事务性问题作出直接指导。父亲协助省里领导抓工业生产,具体负责全省燃料化学工业的业务管理,筹备成立江苏省燃料化学工业局。随后,省革委会副主任彭冲也找父亲谈了话,提出了工作方面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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