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父亲是江苏省人民政府的官员,母亲是省人民医院的医生,我的家在南京大行宫扬公井,一座青砖民国小楼里。
春节过后的一天,我刚满三周岁,父亲带我走进了省政府所在地,南京总统府。我们幼儿园,位于总统府西花园,是一座两层的楼房。这座小楼,在中华民国初年,用南京古城墙砖砌成的,是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孙中山先生的办公室。孙总统曾在这里,处理国家大政,领导着初建的民国。我的童年,小楼二楼是大大的通间,中心是一个烧水炉子,围绕摆上了一张张小床,成为了幼儿园。
父亲当时的工作繁忙,手下的齐碌厚伯伯,是一位慈祥可亲的老人,每个星期骑自行车接送我们。每次送到了总统府西花园太平湖的船舫附近,他就要回东边行政院楼上班。每当此时,我都是依依不舍走向幼儿园小楼,三步一回头,看着齐伯伯慈祥的笑容,和他的频频招手。六天后,他在小楼门口接我回家的时候,我都是兴高采烈地扑到他的怀里。
那时进出总统府,都是从大门的正中门走。每当看到门前持枪站岗的士兵,孩子们目光里充满了崇拜。有时候,幼儿园队伍来到大门口,老师会和士兵商量,让每只小手触摸一下冲锋枪。总统府前厅的红柱子,西花园的太平湖,孙总统的办公室,给我留下了一生磨之不去的记忆。
父亲出生于江苏苏北的普通家庭,祖祖辈辈都是农民,靠租地种为生。到了祖父的时候,曾因不识字吃过亏,因此他希望自已这个最小最聪明的孩子读书,成为有文化的人。祖父挖出了藏在土墙里的大洋,这些钱是祖辈辛苦劳作,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积攒下来的。我的一代又一代先人,都渴望有朝一日,能攒够买地的钱,种上属于自己的地。庄稼人嘛,世世代代最大的愿望,就是拥有自己的土地。
当年苏北大水之灾,祖父的二哥一家人逃荒,去了鱼米之乡的江南。经过艰辛的付出,一家人留在了南京光华门外的一块土地上,过上了半菜农半菜贩的温饱生活。我的祖父敏锐的认识到,留在老家种上自己的地,也不见得能过上好日子。祖父从二哥经历得到了启发,他深知农民的苦难,思维更超前,想让自己的小儿子不做农民了,进城去做一个城里的人。
几辈人攒下买地的钱,是全家人美好生活的希望。祖父拿出这个钱,就是拿出了全家人的希望。这样,祖父用这个钱,送父亲去私塾读书,接着又送他去江苏泗阳王集中学读书。祖父给父亲立下了远大的志向,读好书后不再做受苦的农民,去南京投奔二伯父,在大城市里做一个会算账的店员,成为一个城里人。祖父那时认为,能做粗活也能算帐,就是文武双全;成为了一个会算账的店员,就成为了城里人了。
到了初中将要毕业的那一年,父亲十五周岁了,村里的党支部书记,秘密发展他加入了共产党。村党支书私下告诉父亲,如果父亲这样有知识人,毕业后愿意参加国民革命军新四军,不但有官做还会有钱拿。这些话,对于一个贫穷人家的孩子,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诱惑。不久,父亲刚刚初中毕业,在村支书的引导下,瞒着自己父母双亲,偷偷参加了新四军。一个受过传统教育的后生,稀里糊涂,加入了一支反传统的军队。
到了部队,父亲确实立即有了一个相当排级的官;但村党支书许诺的有钱拿,纯属子虚乌有的骗人,那时国民政府给的一个兵钱,共产党用来养几个兵。父亲成为了新四军一个连队的文书,连长张琳是邻村老乡,连部就他们两个官和几个士兵。父亲参军后,祖母胡氏由于突然了无音讯,终日思念这个最小的儿子,常常以泪洗面。不久,父亲在与日本军队的战斗中,腿部受枪伤,但误传为战场上阵亡。祖母听到这个消息,在极度悲痛之中,不久之后撒手人寰。
当时苏北的交通是很不方便的,沟沟河河很多。二十多年后,我上中学的时候,父亲曾带我一起寻找当年新四军连队驻地和日本军队驻地。那个时候,中方军队驻地和日方军队驻地,犬牙交错,父亲感慨地说,距离是如此之近,难怪日本人会经常偷袭他们。当时部队需要经常和衣而卧,稍有风吹草动就立即准备迎战。
父亲回忆,有一次夜里,日本军队已经悄悄摸进村围了起来,当时子弹很少,他扔出了一颗手雷,趁机从当时的茅草屋房顶窜出去,往屋后的玉米田里突围,才逃了一命。我那时看到的影片,都是新四军追着日本鬼子打,所以不解地问道,为什么你们就不去追着日本人打。父亲露出了茫然的眼神,过了好一会儿才答道,那是说瞎话,吹牛逼骗人,日本人哪是那么好追着打的。他感慨地说,一是这些沟沟河河的保护,二是能躲善跑会逃命,那样的环境下能活了下来就很好了。唉,主动去追着日本人打,然后就沉默不语了。
那个时候,父亲所在的新四军部队,是一线战斗部队。他们吃不好穿不暖睡不踏实,不得已吃过蚯蚓野菜等,穿的衣服也是补丁加补丁。日本人经常偷袭,他们经常与日本军队作战,部队总是有人员伤亡。由于这支新四军部队处境危险,物质生活艰苦又缺医少药,不少战友脱离了部队,逃回了家乡。
我儿时的一个星期天,曾见过一位穿着又脏又破的农民,找到了我南京扬公井的家。他说他曾是父亲的新四军战友,但我的家人都不相信,不让他进我家院子。那时父亲周末几乎都是在省政府加班,因此一直到在总统府里工作的父亲,与这个人通上电话后,要求家人立即给他做卫生做饭吃,这才相信这个浑身虱子脏兮兮的战友。
那个时候,老家来的人,进家门前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脱掉穿在身上的全部衣服,放入一口大锅由保姆拿去煮,防止虱子跳蚤传播。这个前战友换好衣服后,家人这才领他去厨房吃饭。根本不需要炒菜做饭,饥饿让人失去了尊严,当他看到家里的剩米饭和猪油,一下子就扑了上去。他实在太饿了,厨房里的半锅米饭和一罐子猪油,片刻功夫就吃的一光二净。
1959年至1962年,中国经历了一场大饥荒。农村缺衣少食,这位前战友一家人长期处于饥寒交迫。因为没有钱坐车,他是步行几百里,靠着乞讨来到南京的,希望能得到昔日战友的帮助。他的确曾是父亲的新四军战友,父亲刚刚参军的时候,互相认识没有多久,这位老战士,实在不能再忍受军中的生活艰苦与频繁战斗,就以养伤为名,脱离新四军回家了,以后再也不愿意返回部队。
父亲在新四军艰苦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日本宣布投降。抗日战争胜利后,父亲所在新四军部队,分为了两拨,一拨去东北一拨去山东。张琳军长在去东北野战军的那拨人中,父亲在去山东野战军的这拨。张琳战友情深,去东北出发前,半夜骑马来到父亲驻地,悄悄地把已熟睡的父亲喊了出来。张琳对身为连指导员的父亲,许以营教导员职务,要父亲立刻只身跟他走。父亲由于心有各种顾虑,且舍不得远离家乡,思考再三没有答应。
之后,父亲随部队先后转移到山东鲁南和胶东半岛,并入山东野战军。在部队集结之后,各方面条件渐渐好了起来,能吃饱饭了,有了暖和的冬衣,也能睡安稳觉了。后来山东野战军并入华东野战军,这样,张琳军长和父亲就分属不同的两大野战军了。
华东野战军张霖之纵队政委(后来的国家煤炭工业部部长)彭冲师政治部主任(后来的江苏省省委书记)等人,都是父亲这个时期的上级领导。有一年,他的好战友好哥们张琳军长来到我家,酒后谈起了艰难岁月,回忆起战死的战友,说到动情之处,流下了眼泪。
父亲在艰苦的环境中,经过了几年枪林弹雨的生活,在做外祖父的部下时,结识了母亲。父亲实现了祖父送他去读书时的期望,在他这一代,不再做穷苦的农民。父亲也来到了南京,但他没有投奔自已的二伯,做一个会算账的店员,而是成为了江苏省政府的一个处级官员。父亲来自农村热爱农民,他的一生中,从来没有忘记农民的苦难,总想为家乡做点什么,设法照顾儿时的小伙伴。
五十年代,在江苏省人民政府,父亲这样有新四军背景,又年轻有文化的业务官员,只要勤奋肯干就会得到重用。那时,处厅级官员的工资,是普通人的三四倍左右,除了正规渠道的一些福利之外,官员没有其它收入。虽然偶然也有一些活动,安排在宾馆或交际处聚餐,次数很少,绝大多数时候不能带孩子一起参加。父亲有时会偷偷地,把自己那份好吃的省下来,带回家分给孩子们吃。
我们当时的幼儿园,省政府机关干部的子女都可以入托,是特殊背景下的一种官员福利,当然也是一种特权。在那样的年月,孩子们在幼儿园经常有“肉饭”吃,那是一种用肉丝炒的米饭,也是我去幼儿园的动力之一。那时各级官员特权明确,干部比较朴素的,大家都不会乱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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