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太热了,我不愿挤在蚊帐里,就去睡在了风大的生产队打麦场上。这一夜够折腾了,一会蚊子咬醒了,一会热醒了,黎明凉快了才入睡一会儿。早上醒来的时候,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城里模样的年轻姐姐,坐在一张席子上正望着我。见我醒了,她问我,你是南京人?我点点头。
接着她伤感地说,她和父母,还有一个弟弟,从南京下放到这里两年多了,也不知道能否再回到那可爱的城墙边上。我理解她的心境,当年我从南京到徐州的时候,小小年纪的我,也是无限眷恋着南京。如今他们是被強迫离开了南京,到的又是这穷苦的乡下,自然很不习惯怀念故土;我望着她经过日晒雨淋,依然漂亮的脸蛋,久久说不出话来。
早上刚喝完玉米糊糊,堂哥跑回家高兴地告诉我,生产队(相当现在的自然村)队长同意他带我去队里瓜地吃瓜。我知道,这是农村很高的礼遇了,大堂哥在尽全力,让我在老家的日子过得开心点。
大队瓜地比较远,瓜地很小,瓜长得也不太好,我吃瓜兴致大减。堂哥见状解释说,以前瓜地大,现在“以粮为纲”就小多了。接着他沮丧的说,现在割资本主义尾巴,不让农民喂鸡喂鸭喂猪了,也没了“自留地”种菜,农村人很少吃荤菜,吃蔬菜也难了。不过,咱家有人在公家做事,遇事还能有点现钱,能在黑市买,要好多了。
次日,按照父亲的要求,大堂哥要带我去“下地”,在田间劳作一天,去体验农民的生活。
早饭后不久,听到了一阵子敲击金属发出的声音。大堂哥说,这是要社员们集合,一起“下地”了。我比较好奇,不顾大伯父要我不着急的手势,独自闻声而去。原来是生产小队(相当现在的自然村)会计在打麦场上,用锤子敲击吊在树上的一段破旧钢板。我到的时候,打麦场上就我们两个人,会计一边抽着烟袋,一边和我搭话。他以为我是来闲逛的,我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当会计敲了三四遍的以后,陆续有生产队社员懒洋洋的来了。
那天的活是田间除草。那活计可比我们初中生在牛市劳动舒服多了,大伙想锄就动两下,不想锄就站着穷吹乱侃,人们出工不出力。干了一会,生产队会计向着大伙走过来了,我这才发现他没和我们一起来田间干活。他冲着大伙重复喊道,“学习了,学习了,千万不要忘了阶级斗争”。
大伙闻声就地坐下聊天了,我问身边的大伯,阶级斗争,你们的阶级敌人在哪。听了我的问话,大伯笑了,指着旁边一个正在说话的人,他家成份是富农,队里就定他为阶级敌人。别说,农村对待阶级敌人和城里不一样,要客气的多了,毕竟都是乡里乡亲的,多少代以前是一家人 。
大伯对我说,他们都是好人,能有地是靠全家几代人辛勤付出,省吃俭用攒的钱才买了地,没偷人没抢人。大伯还说,是上边硬让每个生产队里定阶级敌人,也就只好定了他们,乡里乡亲的,哪有什么斗争不斗争的。
会计磕磕吧吧读了两段领袖红语录,就讲起了阶级斗争形势。我猛然间发现,除了好奇的我之外,大伙基本上没有人听他讲话。我认真听着他驴头不对马嘴的形势分析,还满嘴脏话粗话不断,听着听着我不禁失声笑了出来。他闻声停止了分析,转过身来看到了我,很奇怪我竟然也到地头干活了,就和我聊了起来了。
我们聊了一会儿,会计站起来,让大家继续干活,自己拍拍屁股上的土就走了。我不解地问大堂哥,他怎么不和我们一起干活呀?大堂哥说,人家是生产队干部。
下午,生产队队长和会计都来到田间了,原来他们是来陪我一起干活的。他们以前都到我南京的家中吃过饭,父亲曾亲自陪他们到南京的化肥厂,自掏腰包买了一些计划外的次品化肥,送给老家生产队的乡亲们。
听说我要在老家体验干一天农活,他们这些干部都来了。大伙一边漫不经心干活,一边讲着荤段子,男女之间开一些黄色的玩笑。一个下午,他们也时不时地要求我,回去给父亲说说,给大堂哥找一个正式工干,所谓正式工,就是国营企业工人,能拿固定工资有城市户口。
三天后,我回到了南京西桥五号家中。我告诉父亲农村生产队干活的情况,父亲叹了一口说,干好干坏一个样,农民吃大锅饭没有盼头,只能偷懒混日子。当谈到大堂哥进城做工人的时候,父亲说,一旦大堂哥进城做了工人,他们(队长会计们和乡亲们)自己也会要求进城当工人。父亲说,现在农村苦呀,吃饱穿暖是真的,城乡差别又那么大,这样做会造成不好的影响。
那年暑假,因为六岁就离开了南京,回到南京的家,父亲上班时,就让我和邻居小伙伴重游南京的各个风景区。那时,南京动物园在玄武湖的一个岛上,来宁的欧美游客,会专门来这里参观大熊猫馆,通常他们看了大熊猫就离开动物园。
一天,我们正在馆里看熊猫,突然来了一辆大型客车,走下来二三十个外国游客。他们拿着能多次闪光拍照的相机,在我们身后一闪一闪的拍照,把我们围在了前面。我赶紧招呼我的小伙伴,示意我们让出位置,到一边去。但小伙伴第一次和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近距离接触,况且那时人们概念里,这些老外个个都有特务嫌疑。小伙伴在这种场面有点儿蒙了,由于紧张竟然呆立在那里,见状我赶紧把他拉了出去。看见我们主动让出了最佳位置,老外向我们伸出了大拇指,表示感谢。
当老外熊猫馆参观结束上车的时候,一位先上车的老外在车上看到了我们,他向我们招手。然后他特意又从车上下来,递给我们一人一只大雪梨。他们的旅游车走后,小伙伴对我说,他们这些人可能是间谍,这梨子不能吃。我们那时斗争觉悟非常高,经过讨论,认为这些梨子可能有美帝国主义的细菌战。那时这样品质的水果,在市面上是看不到的,只能在外汇商店才能买到。尽管馋得不行,我们为了反对帝国主义,还是把梨子都扔进了垃圾桶,现在想想实在是太可惜了。
1970年底,徐州五中组建高中班,学生主要来自高我一至二个年级的学生。我们初中班级也有一个提前进入高中的指标,但班主任不是根据学习成绩等安排这个名额的,是暗箱操作的,这在当时司空见惯。不让我提前进入高中,我自己是不再乎的,因为绝大多数同年级同学都没有入高中。但母亲重视子女教育,气愤地认为是歧视,其实,母亲是心里不满徐州卫校教初中的方法,不满他们轻视文化课学习,不断的让小孩子做繁重的体力劳动,想让我尽早离开这个不专业的学校。
于是,母亲千方百计为我争取提前读高中的机会。1971年寒假期间,母亲专门请了假,一级一级找有关人员谈,希望他们能让我提前进入高中。从我的初中班主任开始,从学校到市教育局,一级一级找,但是很不顺利。因为母亲没有什么私人关系,各级人员,从老师到校长,从科长到局长,对这位医生的要求,态度冷淡一口回绝。医院科主任这个官实在太小了,徐州又是个官本位很强的地方,母亲受到了不少白眼,可事情却一无进展。因为没几天高中就要开学了,母亲心里焦急,心情很是郁闷。
我们院子里的一个邻居,是一位木工师傅,因为孩子多又有老人,生活上比较困难。平时,他媳妇时而向母亲借钱接济生活周转。这天,他媳妇又来我家串门,母亲愤愤不平向她说了这个事。他媳妇插话,人家学校和教育局都是有权当官的,你直接找他们没有用的,人家才不rou(搭理)你们这些臭老九(那时把有知识的人蔑称为臭老九)呢。她提醒母亲,你得找那些坐着小轿车来你家的人,他们要是肯帮忙,保证管用。父亲年初去南京工作后,每次回徐州家里,市里一些官员会来探望他。那个时候,市级官员坐的是伏尔加或华沙牌子的小汽车,一般车停在我家巷口马路边,那时小汽车很是瞩目。母亲这才想起父亲,赶紧和在南京的父亲通电话,让他想办法。
按照父亲的指示,第二天,母亲直接去找徐州市里的主要领导。市主要领导听完母亲的请求后,立刻表态,马上派秘书协调处理此事,让母亲放心回家,让孩子准备好上高中。以后进入高中我才知道,这是因为父亲在一个多月前,已经被宣布为江苏省燃料化学工业局的主要负责人了,市里主要领导当然是知情的,肯定会帮忙的。
这是父亲唯一一次为我的学业保驾护航,当然那都是由于我不听他的话,固执己见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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