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習完後,他們在小會客室喝茶休息。
談到露西亞的健康情形,康布雷夫人要他放心,露西亞的精神已經恢復,每天都花大把時間熱誠地祈禱,並且容光煥發。
「她告訴我,她已經重拾信仰,從神的身上得到了安慰。」
耶德維爾想到勞倫斯對婚姻的高見,心想也只有神能安慰露西亞了。
康布雷夫人優雅地端著茶杯,說:「我得向公爵大人道歉,我剛才偷偷跑去看了一下施工的地方,因為實在太好奇了。」
「施工的地方」,指的自然是被魔厄破壞的地方,尤其是被撞了兩個大洞的會客廳。
耶德維爾失笑,「這不需要道歉吧?那地方亂糟糟的,沒什麼可看,夫人一定很失望。」
夫人搖頭,「光是想像當時的場面,就覺得驚心動魄。也真虧您在那種情況下,還有勇氣衝出去救弟弟。」
不等耶德維爾回答,她長歎了一聲。
「但是讓我最無法接受的是,那種可怕的東西居然是人類變成的。」
魔厄跟一般的魔物或惡靈不同,他們是被自身慾望驅使,將靈魂賣給惡魔而轉化的怪物。他們有的能保持語言和思考能力,有的就像秋收節當天的魔厄一樣完全無法溝通。但毫無例外的,他們全都兇暴而殘忍。
耶德維爾聳肩,「正如您所說。一個人會變成那副鬼樣子,想必是個性扭曲到極點。」
康布雷夫人靜靜地看著他,直到耶德維爾感到有些異樣,她才開口。
「其實這並不是我第一次見到魔厄肆虐的現場。直到十歲之前,我一直和母親住在鄉下的莊園裡。那裡是個美麗的小鎮,風景優美,鎮民個個親切熱情,每個人都認識彼此。我和母親也總是和鎮民們打成一片,過得很快樂。直到那天,鎮上出現了魔厄,無緣無故殺死了五個人。而那人是……小鎮的牧師。」
在場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氣,蘭蒂爾更是驚得差點打翻茶壺。
康布雷夫人並沒有責怪她的冒失,繼續說:「當然,我並不在場。我母親聽到消息,立刻關緊公館的大門,讓衛兵把房子層層包圍,帶著我躲在地窖裡。我害怕極了,總覺得聽見外面的慘叫。幸好只是幻覺,魔厄還沒靠近公館就被趕來的聖殿騎士擊殺了。但是對我而言,惡夢才剛開始。我怎麼也無法相信,那位親切和藹備受尊敬的牧師會變成那樣。他前一天才送我一串念珠,摸著我的頭為我祈福,為什麼才一天就……」
她吐了口氣,喝了口茶。「我躲在父親書房外,偷聽他和聖殿騎士的談話。據說牧師是因為不滿比他年輕的牧師先升上主教,自己卻只能窩在小鎮上,心懷怨恨才轉化。騎士還說,牧師在日記上寫滿了惡毒的言語,他認為貴族都是淫亂腐敗的廢物,平民則愚蠢粗俗無藥可救。總之他痛恨這個世界,認為每個人都對不起他。而騎士就不屑地說了您剛才說的那句『這人性格扭曲到家了』。」
耶德維爾點頭,「確實是這樣。」
夫人苦笑,「也許吧。但是對我而言,這並不是一句『性格扭曲』就可以完結的事情。我從沒想到,人的心裡居然能裝下這麼多惡意。事後我們回到城裡,我仍深深困在恐懼中。雖然父親不斷向我保證我們很安全,承諾一定會保護我,仍然無法消除我的恐懼。只要想到眼前每個對我微笑,噓寒問暖的人,心裡可能正在詛咒我去死,我就會嚇得全身僵硬。我很長一段時間不敢出門,也害怕接近陌生人,有時連自己家人都害怕。」
耶德維爾原本被夫人迷得神魂顛倒,這時也清醒過來,想像著那恐怖的場景,感到全身發冷。
令人不安的沈默持續了一陣子,蘭蒂爾輕咳了一聲,喚醒了耶德維爾。
「那您是怎麼……」怎麼走出來的?
夫人低頭看著茶杯裡冒出的熱氣,臉上表情也多了一絲暖意。
「讀軍校的哥哥來到我房裡,他告訴我,學校教他們身為軍人必須做好戰死沙場的準備,他雖然把這話牢記在心,卻仍然怕得要命。這種時候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假裝不害怕。他說這世界到處都是可怕的人和事,但是如果輸給恐懼,人就等於死了。所以必須假裝不害怕,一步一步,一天一天地活下去。」
耶德維爾低聲說:「您的兄長很睿智。」
「是啊。我認為他說的對,再這樣下去我會不敢用餐喝水,甚至不敢呼吸,那還不如自殺。因為不想死,所以我聽兄長的忠告假裝不害怕,一步一步,一天一天地活下來,直到現在。我每天都感謝神的恩賜讓我平安度過這天,畢竟恐怖的事情從未停止。那座小鎮在之後的四年裡,又發生了三次魔厄事件。」
「什麼?」耶德維爾差點把茶潑出來。
夫人沈重地點頭,「那些飽受驚嚇的鎮民也變成了魔厄,又傷害了更多人,簡直就像傳染病一樣。」
「咔」的一聲,是蘭蒂爾撞到小桌的聲音。她雙腿發軟,幾乎要跪倒,靠著小桌才撐住身體,但仍然抖個不停。
如果魔厄事件會傳染,她的家鄉不就危險了嗎?
耶德維爾啞著聲音問:「怎麼會……」
康布雷夫人搖頭。「這種事情您永遠也想不通的,最好是不要浪費生命。我就是抱著這種想法,熬過了閉門不出的時期,熬過了不愉快的婚姻,好不容易得到自由,現在我只想要快快樂樂地度過餘生。對於爭奪財產爵位之類的糾紛,我實在是不想捲進去。」
這話的意思非常清楚,耶德維爾低聲說:「把您拖進是非之地,真的很抱歉。」
夫人笑著搖手,「哪兒的話,是我自己跑來看熱鬧的。況且瓦倫堡公爵夫人動不動抨擊我,我也想給她點顏色瞧瞧。她也真可憐,就算沒有我,還是會有數不清的女人排隊當她丈夫的情婦,她要氣到什麼時候?」
「呃……」耶德維爾心想:生氣是人家的權利吧?
康布雷夫人彷彿讀出他的心思,說:「不過我也該適可而止了。我知道您邀請我,是想藉我之手把瓦倫堡夫婦請回家去,可惜我幫不上忙。現在露西亞的身體已經恢復得差不多,我也該告辭了。明天我就回家,冬至舞會請恕我缺席。」
「非常感謝您。」耶德維爾心想,這種懂得及時告辭的客人真是珍貴啊。
「不過呢,如果您還想多招待幾位客人的話,我這裡有份名單供您參考。」康布雷夫人從口袋中取出一張紙條遞給耶德維爾,「他們的陪伴應該可以讓瓦倫堡公爵夫婦在您家作客的時光更加有趣。」
耶德維爾忍著笑向她道謝,心想他自己一定也會覺得很有趣。
這時夫人的臉色忽然變得無比嚴肅。
「還有一件事要提醒您。等您進入宮廷之後,請記得離王后陛下越遠越好,盡可能不要讓她看到您。」
看到耶德維爾一臉錯愕,她輕歎一聲。
「我曾經擔任王后的侍女,王后她……跟您的父親是死對頭。王后還發誓,此生絕對不和赫里塞斯公爵待在同一片屋簷下。您進宮後,恐怕她會遷怒於您。」
這老爸到底得罪了多少人啊?耶德維爾心裡咒罵著,嘴上恭敬回答:「了解了,感謝您的提醒,我會謹記在心的。」
康布雷夫人走出房間後,蘭蒂爾顧不得禮節追了出去。
「夫人,夫人,請留步!」
夫人看著這個喘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無禮女僕,有些疑惑。
「什麼事?」
「請,請恕我無禮請教,呼……呼……」她好不容易緩過氣來,「那個出現魔厄的小鎮,後來怎麼樣了?」
「不知道啊。後來騎士團接管了小鎮,我父親也關閉了莊園,我們再也沒回去過,也不再提起。」
聽了這輕描淡寫的回答,蘭蒂爾欲哭無淚。她只能強忍激動,繼續追問。
「那麼……請問那個小鎮叫什麼名字?」只要知道地名,她還可以私下調查。
夫人微微偏頭,「妳問這個做什麼?」
「我……」蘭蒂爾無法回答,同時也猜中了夫人的答案。
「我忘了。妳也不要再問了。」說完便轉頭離去。
蘭蒂爾無話可說。
是啊,即便是蘭蒂爾自己,也不會說出「我的家鄉也出現魔厄」,以免迪隆鎮變成「生產魔厄的小鎮」而被人異樣看待。更別提教會了,牧師變成魔厄可是奇恥大辱,教會一定會下封口令的。
站在寒冷的長廊上,她感到無比的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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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主:因為故事的節奏有點慢(只是有點而已嗎?),前面的設定可能讀者大大們已經忘了,所以這邊說明一下,魔厄是人類變成的怪物,蘭蒂爾的故鄉就是因為出現魔厄才被封鎖,所以她回不了家。
嚴格說來,康布雷夫人是目前書中經歷最坎坷的人。大宅門勾心鬥角是一回事,自己熟悉信任的人一瞬間變成怪物,心理陰影的面積應該比任何人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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