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位於院子東側的小禮拜堂,這裡是家人平日做禮拜的地方,耶德維爾也隱約記得兒時跟著母親坐在禮拜堂最後排的位置,低聲唱聖歌的情景。
今天的禮拜堂跟以往不同,兩邊座位都移開,空出中央的位置,在這空位上放著一個檯子,檯子上安放著鑲滿金色卷草花紋的雪白棺木。
耶德維爾看到棺木,頓時一陣心悸。正要走上前,勞倫斯輕輕拉住他,領著他走向一個站在棺材旁,頭頂微禿的灰髮男子。這人看來身分很高,雙手背在身後一派悠閒。
至於其他人,包括愛生氣的祖母和跩兮兮的繼母,還有她們的心腹僕從全都擠在棺材的另一側,一臉警戒地盯著灰髮男子,不時瞪耶德維爾一眼。
「耶德維爾,過來拜見首相大人。」勞倫斯提點著。
首相微微一笑,「耶德維爾少爺,我是你父親的老友,很高興終於見到你。」
耶德維爾沒有回答,也沒有行禮,只是直勾勾地盯著首相,心裡納悶這群人又想搞什麼鬼。
祖母又例行發作了,「看到沒?連行禮都不會,話也不會講,是個白痴!」
「母親,夠了!」勞倫斯快瘋了,忙著向首相解釋,「大人,我母親悲傷過度,講話誇大了些。廷達利家族怎麼可能生出白痴來呢?這孩子病了很久沒見過世面,所以不懂禮貌,真是非常抱歉。耶德維爾,快點行禮吧。」
他按著耶德維爾的腦袋要他鞠躬,不料耶德維爾揮開他的手,逕自走到棺木旁。
棺木裡,他的父親身著正裝,躺在黃色的刺繡軟墊上。就像耶德維爾記憶中一樣,父親的眉頭永遠蹙著,眉間都擠出線來了。憂傷和嚴峻的表情也沒有消失,顯然死亡對查爾斯而言,並不是解脫。
耶德維爾呆呆地望著父親的遺容,本想說幾句風涼話諷刺這個沒用的死老頭,誰知一開口喉嚨就哽住發不出聲音,然後他才發現眼淚已經流了滿臉。
首相走到他身邊。「請節哀。」
耶德維爾深深吸了好幾口氣,才把快到嘴邊的嗚咽忍住,咬牙切齒地說:「可以了。」
首相不解,「什麼可以了?」
「你們已經大發慈悲,讓我見過老頭……父親最後一面,現在不用再客氣了。我也不需要你們趕我,現在就自己離開,免得你們看了礙眼,這樣可以吧?以後就算我餓死在路上,也不關你們事。不過等我成了魔……」
耶德維爾還沒發表完他的魔王滅世宣言,首相已經笑了出來,他俊秀的臉頓時漲得通紅。「笑什麼啦!」
首相搖手,「這是欣慰的笑。常聽說耶德維爾少爺體弱多病,但我看你精神不錯,講話中氣十足,真是可喜可賀,已故的令尊一定也很安慰。」
耶德維爾雖然個子瘦小了點,臉色蒼白了點,但走路步伐輕快,講話清清楚楚條理分明,面對亡父遺容更是真情流露,絕非如傳言所說的重病或發瘋,自然沒有理由被剝奪繼承權。
老夫人急瘋了,衝口而出,「首相大人,您別被騙了,這小子現在雖然伶牙俐齒,一發起病來就胡言亂語沒人聽得懂!瘋子就是這樣,不可理論……」
「母親!」勞倫斯急得兩眼發黑,差點進去棺材跟他老哥一起躺。「小孩子講話難免不經大腦,您就別跟他計較了。」
首相又是微微一笑,顯然看熱鬧看得很開心。「可不是嗎,夫人。就像令郎說的,榮耀顯赫的廷達利家族不可能生出白痴,更不可能生出瘋子。您今天遭到喪子之痛,說話難免衝動,但是千萬小心別說出後悔莫及的話啊。」
老夫人這才握緊了手絹,後悔自己的失言。貴族之家最在意的就是面子,不管家裡再怎麼雞飛狗跳,對外一定要假裝天下太平,家醜絕對不能外揚。像這樣大聲嚷嚷自己的孫子是白痴瘋子,只會丟家族的臉,即便她完全不承認那是自己孫子。
首相和顏悅色地說:「還有啊,耶德維爾少爺,你已經不是小孩,『自己出去餓死在路上』這種傻話也不能亂講。要是給外人聽到,以為廷達利家族真的把重要的嫡長子丟出去討飯,將來後代子孫通通沒臉見人了。」
「關我什麼……」耶德維爾還想頂嘴,卻又被首相一聲輕咳打斷。
「其實我很了解你的心情。我在你這年紀的時候,也想過要離家出走隱姓埋名,靠自己打天下。可惜呢,出生在貴族家庭的人是沒有這種福氣的。」
他將手搭在耶德維爾肩上,不由分說地帶著少年來到祭壇前,打開了祭壇上的小盒子,盒子裡是一枚璀璨耀眼的祖母綠戒指。
首相將戒指戴在耶德維爾稍嫌纖細的右手中指上。
「本人以艾榭里王國首相之名,向各位介紹第十三代赫里塞斯公爵:耶德維爾‧廷達利!」
※
處理完廷達利家的繼承事宜,首相上了馬車踏上歸途。昨晚查爾斯的一封信害他頭痛一整晚,現在他可要回去好好補眠。
才出發沒多久,馬車就和另一輛金碧輝煌的馬車交錯而過。那正是王弟瓦倫堡公爵的馬車,朝著廷達利家飛馳而去。
首相沒看到車裡的人,但可以想像對方此時的臉色有多難看。
剛才看到康絲坦狼狽的窘態,顯然是被人暗算,連帶著她父親也中招,現在想必是心情大壞。
首相唇邊泛起一絲冷笑,喃喃低語。
「作夢吧你。」
※
像往常一樣,耶德維爾坐在房間裡發呆。然而這次發呆的地方不是狹小漏水又帶著霉味的塔樓頂層,而是寬闊華麗的大客房。
四柱大床配上絲綢的被褥,正對著中庭花園的落地窗和陽台,讓人眼花繚亂的織錦地毯,旁邊還有扇小門,通往一間亮晶晶的浴室。一切都比他記憶中兒時的房間還要奢華數倍,也刺眼數倍。
這還不是他的正式臥室,只是暫住的地方。公爵的主臥室需要清潔跟重新裝潢,因為前任主人在幾個小時前才剛死在裡面。
耶德維爾仍處在震驚中,腦袋一時無法運作。這個早上發生的連串事情,已經完全超過他的理解能力。
先是被宣布繼位為公爵,然後被帶回宅邸大廳,所有僕人列隊對他行禮,還一個個上前親吻他手上的戒指。
近百名的僕人雖然行禮如儀,臉上表情卻沒有一絲恭敬,全是錯愕、驚訝和疑問,只差沒把「這小子誰啊?哪來的?」問出口。而幾個階級高又資深的僕人,眼中更是充滿不屑和不滿,尤其是那個女管家,看起來活像要把他撕成八塊。
只有一個人的表情不一樣,就是昨晚在院子裡見到的那個推倒他又滿嘴瘋話的女僕,好像叫做蘭什麼的。她親切地喚他「公爵大人」,眼中有欣慰也有擔憂,看來十分真誠,讓耶德維爾的心情稍微舒服了點。
至於他那些所謂的「家人」,祖母從頭到尾用手絹摀著嘴,不時輕咳或冷笑,把陰陽怪氣的才能發揮到極致。年輕的繼母則抱著弟弟站在旁邊哭個不停,似乎認定了新家主會把孤兒寡母關進塔樓活活餓死。
叔父勞倫斯倒是表現得很正常,禮數周到又親切。問題是,耶德維爾仍然看不出他到底是善意還是惡意。
然後那個據說是首相的男人走了,不久又來了個什麼王弟公爵,好像是繼母的父親。王弟對著耶德維爾又是囉哩叭嗦講了一大串,他有聽沒有懂,只覺得頭越來越痛,最後勞倫斯及時救援,推說他累了,派人送他回房休息。
即使回到房間,耶德維爾仍然得不到絲毫放鬆。想到自己被捲進了完全預想不到的人生,日後不曉得又要惹上多少麻煩,他就覺得呼吸困難。
不經意間又和一副滿臉假笑的先人畫像對上眼,耶德維爾差點吐出來,跳起來想衝出房間,還沒到門口,歐卡列倒是先從牆上的一道小門走了進來。
「耶……爵爺。恭喜……」歐卡列的表情也很複雜,勉強擠出笑容,隨即又暗淡了下來。顯然他也知道,自己和耶德維爾以後的日子不會太好過。
耶德維爾一把抓住友人手臂,「不要叫我爵爺,我不要當公爵!我不要待在這裡!歐卡列,我們回去塔樓吧?不,我們離開這裡,現在就走!」
歐卡列苦笑,「別說傻話,你都已經繼位了,怎麼可能再回去塔樓?離開宅邸更不可能,就算逃走也一定會被抓回來的。」
這一桶冷水澆下來,耶德維爾被打入絕望的深淵。
「到底是怎樣……先是把我踢來踢去又關起來,現在又硬把我拖出來當公爵,從頭到尾沒人問過我!這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做錯了什麼,憑什麼這樣對待我?」隨著這聲怒吼,眼淚也迸了出來。
見到耶德維爾精美的臉龐沾滿眼淚,歐卡列想也沒想,一把將他抱進懷裡,在他頭頂吻了一下。
「耶德,不要怕,你什麼都不用擔心,我會保護你的!不管發生什麼事,我一定會永遠陪在你身邊!」
他忘了一切利害得失,忘了彼此的身分差異,緊緊抱著耶德維爾,感覺對方纖細的身體在自己懷中顫抖,嘴裡說著真誠無比的天真誓言。但他沒注意到在半開的門外,自己的母親莎拉正用驚恐的眼神看著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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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主云:這集幾乎全是耶德維爾視角。教主之前想要設定他的角色,就抽塔羅牌當參考,結果抽到寶劍八。也就是主打一個「慘」字。
還有,雖說 這部作品的背景是大致參考十八世紀的歐洲,而那時歐洲的衛生條件非常感人,但教主的小說裡,主角家裡一定要有浴室跟馬桶,浴室跟馬桶,浴室跟馬桶。因為很重要所以要講三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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