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域 - 55.　春臨

55.　春臨

　　許力霄站在走道上，環抱雙臂，目光往旁邊冷冷垂落。

　　「喂，到底找到了沒？下課時間就快結束了！」

　　他不耐煩地催促。洪瑋竹彎著腰，在抽屜裡東翻西找，一邊動作一邊喊了句等等。許力霄站在她背後，看到對方在桌子下露出半截赤裸的手臂。四月過後，天氣逐漸穩定下來，穩定地炎熱，幾乎是所有人都換上了夏季的短袖制服，顯得清爽許多。

　　她下身是一貫的體育短褲，深灰的，側邊灰白兩色交錯的條紋延伸到一半就沒了——那褲子好像不夠短似的，經常被她捲到大腿上。

　　「奇怪，剛才明明在這！」

　　找了半天還是沒下落。她扶著發酸的腰桿，直起身，又撥開桌上亂七八糟的東西。

　　許力霄一語不發，默默地站在桌邊，目光定定看著，頗為傻眼，像目睹了某種奇觀。她桌上的講義考卷全被食物掩埋起來，五顏六色的零食飲料，一眼看著就是垃圾食物，堆成一座大型垃圾場。

　　沒空間放了，就暫時把東西堆在椅子上。她挪開一包洋芋片，突然在底下發現了橘色書皮的一角。

　　「喔！原來在這裡！給你吧。」

　　洪瑋竹把歷史習作抽出來遞給他，許力霄面有難色地接過。剛好隔壁的不在，借用對方的桌子翻開書，把自己的那本壓在旁邊，他忍不住抱怨，「妳也稍微整理一下！坐妳附近的人真可憐！」

　　「哪有！坐我旁邊才幸福咧！」她叫回去，「每天提供午餐飯後甜點，而且還有下午茶點心！」

　　他看著習作本就說：「妳要把所有人養成跟妳一樣胖啊！」

　　「我哪裡胖？你說！」洪瑋竹立刻把習作抽走。

　　「喂！妳幹嘛——」許力霄抬手過去追，「好啦，不胖！一點都不胖，繼續吃好了行吧？快給我——」

　　對方哼哼幾聲，力道一鬆，許力霄馬上從她手裡抽了回來。洪瑋竹說：「餓了就是要吃東西啊，你不知道念書很容易餓！最消耗體力，要補充能量！」

　　「我看妳光補身體不補腦子。」許力霄嘴上反駁，把旁邊淹過來的一包巧克力推了回去。

　　「欸欸，那個好吃！」洪瑋竹伸手一指，「我爸從國外帶回來的，念書餓了可以拿去！」

　　「不用了，我念書不喜歡吃東西。」他說：「而且我不吃甜的。」

　　「這樣喔，早說嘛。」

　　對方收走巧克力，換來了剛才那包洋芋片給他。

　　「……妳是沒聽見我前一句說什麼嗎？」

　　許力霄斜睨著她，目光一轉，又回到習作本上。他拔開筆蓋，叼在嘴裡，手裡握筆飛快地動作，對著別人的簿子，邊看邊抄。洪瑋竹就在隔壁歪著頭，靜靜地打量，看著對方抄得起勁，極其俐落熟練，過沒多久就翻下一頁。她淡淡地說：「唉，真是看錯你了！竟然淪落到抄別人作業。」

　　「幹嘛？」

　　許力霄開口，塑膠筆蓋掉下來，匡啷一聲摔到地上。他傾身一把撈起來。

　　「怎樣？妳沒抄過是不是？」

　　「就是沒抄過怎樣！」她揚了揚下巴，「抄都懶得抄！直接借別人作業來用！」

　　「啊！？」許力霄聽了錯愕，一翻回封面就看到上面寫的是別人的名字，不知道該氣還該笑，「拿別人作業給我抄！妳好意思說我！」

　　「反正她又不會認真檢查！我就去別班借一下作業啊，只是抽查一下而已！」

　　「早知道我也拿別班的，省得自己寫！」

　　「不行！」她嚷嚷，「這招只能我自己用！太多人弄搞不好被她發現！」

　　許力霄看她一眼，「要罵也是一起被罵啊。」

　　洪瑋竹翻了個白眼，「我才不在乎被她罵！就怕她酸言酸語，囉囉嗦嗦的，罵個沒完！被抓到一次就別想混了！」從前的爛事浮上心頭，「而且還要當著全班公開處刑！陳昀高一不就被她罵過？那點小事也要窮追不捨，過了好久，還要動不動掛在嘴邊！我看她真的很可憐，都不知道哭多少次了！」

　　許力霄一邊動筆，一邊冷笑道：「她是真的挺機車的。叫我們寫習作，還不讓人對答案。把後面解答全撕了。」

　　「喪心病狂！人家不能抄答案就不會借別人的抄嗎？她是沒想到這點嗎？」

　　不過解答撕了之後，每次都在這邊抄別人的，的確是很麻煩——但換另一個角度想，又比自己費腦筋來得容易，他也不想親自去寫。習作的題目太簡單了，也太瑣碎，寫了對考試沒幫助，只是浪費時間，然而老師又要檢查。許力霄草率地寫完最後一題，偶爾還得拿紅筆撇個兩下，表現出訂正的痕跡，他想到書都快念不完了，還再做這種無意義的事，心裡就一陣煩悶。

　　「寫完了，還妳！」許力霄蓋上簿子，扔回給她。

　　「不錯嘛！越來越快了。」

　　洪瑋竹調笑著，接了過來，拿在手裡翻了翻，又說：「對了，我拿別人的，你別講出去！被老師發現了，我連你一起說出來！」

　　「什麼啊，我幹嘛講？我還是抄妳的咧！」

　　許力霄重新站起，蹲著有點累了，挑著附近一張空座位走過去，椅子上沒什麼東西。他單手拉開，一坐下才發覺奇怪。

　　這座位也太空了，連書包也沒有。

　　「喂，今天誰沒來嗎？」

　　洪瑋竹聞聲轉過頭，瞇起眼。

　　「嗯……那位子誰的啊？」

　　「我問妳妳問我咧！」

　　許力霄轉向隔壁桌上擺著的課本，「呂沐婷。」他看了看，「呂沐婷旁邊誰啊？」一問出口的時候，腦中電光石火一閃，也瞬間知道了答案。

　　洪瑋竹喔了聲，熊熊想了起來。

　　「對唷，子善今天沒來。」

　　「他今天沒來？」

　　「他請假，所以不來了。」

　　「為什麼不來了？」

　　他突然覺得自己像機器人，好像只會重複別人的話。

　　「是我也不想來好不好！」

　　洪瑋竹懶懶地回應。

　　「面試結果出來了，他上了啊。」

＊＊＊

　　一走出醫院外頭，陽光迅速傾瀉而下，光線溫和，驅走了空調的涼意。有人推著坐輪椅的病患悠悠經過，旁邊有一座噴水池，何祈坐在外緣的石臺上。

　　他回過頭，看著徐子善朝這裡走過來。

　　「你剛剛出去？」

　　「買東西，我妹要吃的，所以沒接到你的電話。」

　　「沒關係。她也來了？」

　　「對呀，因為她太吵了。」徐子善無奈笑笑，「一直吵著要來探病，只好跟學校請假一天，帶她過來。」

　　何祈偏著頭，看了看他，眼神停留了一會兒。

　　「你今天也沒去學校嗎？」

　　「對呀。」

　　他喔了一聲。

　　「不過你也沒差，去不去都無所謂了。」

　　「不行啊！當然不行，還是要請假的。」他失笑道：「我早上有打給班導，說簡訊寄來了通知，錄取了。我想說好不容易結束了，目前比較有空了點，就想過來醫院幫忙，老師也贊同，就當作休息幾天，終於放下了一份負擔。」

　　何祈默默地聽著，「那你爸媽呢？」

　　「很高興。」他咧開嘴，「他們都很替我高興。我爸說，等到八月的時候，他腿也好了，可以走路了，會陪我一起去學校報到。」他邊想邊說：「我從來沒見過他們那麼高興……他說出院之後會努力復健，恢復快的話，他就會帶我們出去玩……這期間發生太多事，忙了很久，還好最後的結果很順利。」

　　日光緩緩地垂照下來，天空瓦藍，不見一絲雲絮，他們迎著光坐在水池邊。四月的春光和煦，夾帶燻熱的暖意，像一個溫柔的擁抱。苦盡甘來，何祈暗中心想，來得有點遲了。

　　徐子善低低地說：「你上次來找我的時候，我就覺得很神奇，我沒見過你，但你好像都知道很多事……而且後來這些事都被你說中了。」

　　「嗯。」何祈望著馬路。

　　「好像被應驗了一樣。」

　　「不是我，我不知道會不會發生。」他坦然道：「另一個人也不知道。」

　　「是嗎？但還是很神奇啊！現在所有事情都照我希望的……」

　　「不是所有事吧。」

　　他打斷對方，眼神盯著車潮。

　　「他犧牲自己，就是因為你，而你也是為了別人，才犧牲自己。他跟我說，叫我不要去找你，因為會讓你更煩惱，更無法做決定。」

　　旁邊沒有聲音，只有馬路上一片嘈雜。

　　「如果你自己的願望能實現，他怎麼可能還會消失？」

　　面前紛紛擾擾，徐子善沉默了一會兒。

　　「……要是我也能見他就好了。」他緩緩地開口，「那個另一個自己。要是我可以見他，不知道他會說什麼……有時候我都很迷茫，不確定該怎麼做，要是能有個人告訴我，我到底怎麼想的，或許就清楚多了。」

　　何祈收回視線，不經意往旁邊瞥了一眼。淋在身上的陽光鬆鬆軟軟的，曬得心思都癱瘓了，難以集中心神。

　　「這樣也好。」他半瞇著眼，「省得我一直傳話。」尤其現在都被關在學校裡，，不想簽假單還得找個時機偷偷摸摸跑出來。

　　徐子善還在想著另一個人的事，驚訝地笑了出來。

　　「原來你還可以跟他說話，我現在才知道。」

　　「不只有你，還有別人。」他淡淡地回。

　　「欸？那裡還有別人？」

　　「嗯。」

　　「所以就是……你可以跟另一個世界的人說話囉？要怎麼做？」

　　「沒什麼方法，想找他們就可以說話。」

　　他聳聳肩，對著自己的頭比劃了一下。

　　「因為有水還是風的東西灌進腦子的破洞什麼的。」

　　「……」

　　「總之就是你想找他們的時候，只要說話，他們的聲音就會在腦中出現。」

　　「聽起來很酷！那我可以跟他們說話嗎？」對方突然有點興奮，眼睛亮了起來。

　　何祈皺著眉，看了他幾眼。

　　「不行。」他一口否定，就想把那點光亮掐滅，「只有我能跟他們說話，如果可以的話，我就讓你們自己去說了，也不用被當作怪人。」

　　徐子善看著他，不解地眨了眨眼。

　　「為什麼？我覺得不怪啊。」

　　嘴上一時無語，他突然覺得對方也是挺異類的。何祈不冷不熱地說：「只有你這麼想。」

　　「為什麼？」

　　「那次我跟你說完後，你馬上就信了，只有你會這樣。」

　　「噢……你有跟別人說過嗎？」

　　「在你之前我找過另一個人，不過我怎麼說她都不信，只被當作怪人。」

　　「那你也只跟一個人說過啊！這樣又不準。」徐子善笑開了，「好吧，也許其他人不相信，聽起來就很不正常，可是……他們怎麼知道？這世上本來就千奇百怪，如果什麼都知道，不就太無聊了……」

　　何祈待在一旁，沒有表示什麼，聽他說話的感覺，好像看見另一個人，好像那個人沒有消失，就坐在他旁邊。一時間裡他又回想起他們還在城市裡的時候。可能徐子善從以前就是如此，一點也沒變，從以前就早熟——對人沒有偏見，又觀察入微，當初也是最早發現他藏有什麼異樣。他想著這樣的人，就算失敗受阻也不會折損其光芒，走到哪裡都是熠熠生輝。

　　「不過，我是覺得無所謂，我也被人說過很怪。」

　　徐子善繼續說著，自嘲地笑笑。

　　何祈遞去一個疑惑的眼神。

　　「喔，是我一個同學，我們班上的人，你應該不認識……」

　　他聽著對方慢慢解釋，提到關於班上的某位同學，內心就有一種不詳的預感。

　　「我要去面試的那天在捷運上遇到他，就聊了一下。但後來我就先下車了，我們要往不同方向，他要去Ｋ書中心……」

　　何祈臉色一黯，黯得幾乎缺乏了神采。

　　一提到Ｋ書中心就知道是誰。

　　「他是下一個。」

　　徐子善停住話頭。

　　「在那裡我遇見三個人，除了你之外，還有一個女的，跟許力霄。」何祈說：「我還沒去找他，他是下一個，最後一個。」

　　「……他也在那裡。」徐子善喃喃。

　　「他跟你一樣，快要消失了，不知道還能撐多久，但我想他也沒救了。」

　　這話講得直白，毫不避諱。

　　徐子善卻沒生氣，只是落下一句話。

　　「你可以幫他嗎？」

　　「我可以幫他，但你覺得他會聽嗎？」他回答：「重點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麼。另一個他是個畫家，他幻想自己以後會去畫畫，現實裡卻完全一副排斥的樣子，跟分裂了一樣。」

　　他冷冷地說，最後停了一下，琢磨著該用什麼措詞。

　　「他就是個自以為是的笨蛋。」

　　徐子善微微挑起嘴角，含著一抹苦笑，笑容有一絲憂慮。

　　「我知道。」他說：「所以我也會幫忙。」

＊＊＊

　　午休時班上睡成一片。白天念書累了，頭腦超載，好不容易等到睡眠時間，沒人還有精力繼續奮鬥，全都倒了下來，投入酣暢的睡夢中。

　　許力霄闔上了眼皮，身子偏過一邊，意識清醒著，怎麼睡也睡不著，一團團亂糟糟的思緒推擠著，蠻橫碰撞，瘋狂滋長，折騰了一個上午。他這個狀態從歷史課前就開始了，到了中午還在喧鬧，叫他不得平靜，念書時都是浮浮躁躁的，如果問他念了多少東西，他根本答不上來，只是心虛，然而越心虛他就越浮躁，像惡性循環，心裡就冒出一股焦灼的氣流，跟著雜亂的思緒上下翻滾，燎出一片慘痛的傷痕。他悶著頭趴在桌上。

　　自己上次幹嘛那樣說！他默默想著，還以為有多嚴重，結果人家根本不用安慰，還不是照樣上了！國企系，學校也是第一志願，什麼荒謬的結果，去他的安慰！——而且重點是不用再考試了，不用再面對那些講義考卷，只要等畢業就好。他為此感到一種無邊的鬱悶，一種不平衡的憤恨，就是那種別人有學校念了，自己還在苦海裡沉浮，但他也不能表現出什麼，只能把那股怨氣吞回去，自己承受，不能真的生氣，否則顯得幼稚愚蠢，像小孩子無理取鬧。人家也是憑本事考上的。

　　他覺得自己真的頭殼壞去才會那麼說，有時間擔心別人，還不如想想自己該怎麼辦。許力霄張開眼，看桌邊擺著的歷史作業。沒有被檢查出來，但他還是一陣難受，全都是抄著寫完的，害他更心虛了，腦中空空蕩蕩，一點也沒吸收進去，就只是虛有其表而已。

　　他轉過頭，深深地埋入交疊的臂彎中，像是逃避。26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wNWANOSN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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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春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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