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域 - 60.　後悔

60.　後悔

　　考試卷上佈滿了鉛筆筆跡，他默默地寫下最後的答案，周圍一片靜寂，杜熊坐在講桌前，鎮守在教室最前方。下課前五分鐘，孫若白走上講台，把解答寫在黑板上，讓大家對了答案交換改。杜熊說了一句拿回家複習，下次檢討，底下就湧起了歡快的聲浪，一群人拿起書包就要放學。杜熊揣著課本習作，在一片混亂的噪音中朝他勾勾手。

　　「你過來一下。」

　　何祈抓起書包，揹在身上，依言跟著他出了教室。

　　一走到外頭後，他說：「我什麼也沒做。」

　　杜熊回頭看著他，滿臉莫名其妙。

　　「我知道你什麼也沒做啊。」

　　「那你找我幹嘛？」他反問。

　　「喂，我沒事不能找你啊？」他口氣有點不快，「講得我好像每次都來跟你找碴一樣，你這樣對得起我嗎！」杜熊清清喉嚨，「我看了上次小考的成績，還不錯啊！有進步，快及格了！」

　　何祈聽了沒什麼反應，面不改色，反而是對方比他還激動，粗獷的臉上掛了個笑容。

　　「快及格了又不是及格。」他說。

　　「有進步就不錯了！我在想辦法誇你啊，先求有再求好！」他說：「你進步的空間很大，只要上課的內容都會的話……」

　　「會啊。」何祈淡淡地開口，「其實你上課我都有在聽。」

　　杜熊愣了一秒，齜著牙笑道：「所以你根本沒睡囉？」

　　「嗯。」

　　「還嗯咧！沒在睡就好好上課啊！」他怒道：「你要是更認真一點，就不只這個分數！」

　　杜熊遞過去他的課本講義，何祈看了一眼，會意地幫他拿著。兩個人一併走在走廊上。其他學生經過杜熊，紛紛打了幾聲招呼。他一邊回應，一邊低低地說：「你旁邊就坐小老師，有空還不跟她多多交流，只會悶頭睡大覺！」

　　「睡覺很安靜啊。」何祈說：「你讓她坐我旁邊，不就是那裡很安靜？」

　　杜熊嘴角抖了抖，似笑非笑。

　　「我讓她坐你旁邊，是希望你觀摩學習，見賢思齊！有什麼不會的都可以問她。教別人功課，對她自己也有幫助！」

　　何祈默而不答。

　　「去教別人也有好處，可以加強觀念，記得更熟，考試就不容易出錯！她說她最大的問題就是失常，緊張過頭了，無法發揮實力。」他頓了頓，「但這問題只有她自己能解決。明天模擬考，我也跟她說，放平常心就好。」

　　他沒有應聲，只是想到有時候午休睡到下午下一節課醒來，隔壁的已經先起床了，繼續念書。她坐的是裡頭靠窗的位子，窗簾沒拉上，光線充足，教室裡沒開燈依舊很亮，那身影跟他腦海中的一個影像重疊，神態巧妙地相似，同樣是全神貫注。

　　何祈踩著階梯，冷不防就問：「為什麼要一直念？」

　　杜熊想也沒想，「你當念書很輕鬆容易？要念的東西可多了，想考好就要付出相對的努力。」

　　「一直念就考得好嗎？」

　　「……也不一定。」他遲疑一聲，「不過排除一些特殊的狀況，基本上就是這樣，就是苦讀。」

　　另一頭安靜了下來。杜熊繼續走著，又過一會兒，對方說：「為什麼想考好？」

　　杜熊瞥過去幾眼。

　　「……分數好看一點，自然上好一點的學校。」

　　「為什麼要好的學校？」何祈問：「考到好的學校，有這麼重要？」

　　他止住聲，接著就像說不出話一樣，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他們沉默地走著，來到一樓，出了陰暗的樓梯間後，走廊上又充滿明亮的陽光。

　　「好不好很難定義，但人就是要往高處看齊的。」這問題一下子變得太深奧，三天三夜都講不完。他嘆了口氣，好似千言萬語都化作長長的氣息了。

　　「把目標設高一點，也是對自己的期望，就是放手一搏，用力拚下去就對了，到時候就算沒達成，也不會壞到哪去……努力去做都不一定會實現了，更何況你不努力。」

　　對方喔了一聲。杜熊聽到這回答，忍不住猶豫了一下，心想對方是不是敏感了才會那麼問，剛剛果然不該拿學生做比較。

　　「……你也不用在意，別人是別人，不代表你也要跟別人一樣，你就量力而為，就算不是很頂尖的學校也沒關係。」

　　他往身邊瞟了一眼，這時發現對方也看了過來，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

　　「在意什麼？」

　　「……你不就在意我拿你跟別人比？」

　　「沒有啊。」他坦然道。

　　「那你還問那些？」

　　何祈思考了兩秒。

　　「沒啊，只是想問倒你而已。」

　　「……沒在意就好！那給我吧！我辦公室到了。」他扼住胸口一股翻湧上來的氣流，伸出一隻手，何祈把書本還給他。踏進門口的時候，杜熊轉過身，「欸，你要不要來晚自習？」他問，「位子還很多，沒有限制座位。雖然我不一定會在自己班上，但是可以到其他班找我，有什麼問題可以來問。」

　　何祈一聽就皺眉，下意識就要拒絕，「我又沒什麼問題……」

　　「沒問題就是有問題！考出來一堆問題，還不留晚自習？」他厲聲道：「我從以前就跟你講過，你欠缺的就是目標！只要有個目標，你就有讀書的動力！把目標當作前進的力量，為自己的理想而奮鬥，這樣不就很有意義？」

　　何祈直直地盯著他。

　　「你好好想想吧！離考試也沒多久了，再過不久就高中畢業！遲早要替自己的行為負責！」他說：「反正晚自習還有位子，要不要去把握就看你自己！」

　　水面上波紋蕩漾，攪亂了影子。石頭蹲在河邊，兩眼眨也沒眨，直視另一個自己。水裡映出一張灰色的臉孔，他摸上了自己的臉，指尖擦過粗礪的石紋，不像人類的皮膚。他眨了眨眼睛，於是水裡的倒影也跟著眨眼，兩隻凹陷的眼睛不停張合，在周圍起伏的河水中看起來難以察覺。他注視了一陣子，忽然背後有陣沙沙聲。

　　轉頭過去，一個身影快速掠過，是洞穴裡的幽靈。他站起身子，匆匆忙忙跟了上去。

　　「你去哪裡？」

　　他抬頭問，對方沒有吭聲。

　　他們無聲地走了一段路。石頭快速地移動雙腳，才能跟上對方。他往後一看，看到另一個人也跟了過來，用力大喊著什麼。他以為他們又要開始行動了。

　　「我們要走了嗎？」

　　依然沒有回應。他低下頭，看旁邊的河流，跟步伐同個方向。

　　「你走反了。」

　　「你夠了沒！？」

　　手臂上一股力量把人往後扯，許力霄反射性用力一甩，一下子沒控制力道。孫少初腳步不穩，往後踉蹌了一下，接著才勉強站穩。

　　許力霄轉過身，斜著視線看了看她，眼神平淡，甩開人家的那隻手停在半空，下一秒自動收回。他握緊了拳頭，垂在身側。

　　「抱歉。」

　　「我說過我真的會被你氣死！」孫少初沒怎麼理會，逕自深吸了兩口氣，「一下生悶氣一下子耍任性！無緣無故走掉，你又想去哪裡？」

　　他別過視線，隨意地落在一旁，口氣冰涼。

　　「不知道，想去哪就去哪。」

　　孫少初揚起一抹笑。怒極反笑。「你現在什麼狀態？還在那邊自暴自棄……」

　　「妳也沒資格說我。」

　　他冷冷打斷。

　　「妳那時還不是想半途而廢？同樣走不下去了。現在就說得輕鬆？」他朝對方看了一眼，孫少初抿著嘴，不吭一聲，「我出不去。要是能再重來一次，我不會去藝大！何況我當年的目標也不是藝大，會走這條路就是意外！如果有重來的機會，我就選別的了！所以我是沒希望了！」他一口氣直接說完，嗓子沙啞，帶著一種粗糙的氣音。「但妳早就沒事了！時間很充裕，走到出口綽綽有餘，妳就帶著他一起走吧。」

　　他看了看對方。孫少初回望著他，眼神陰沉沉的，也沒回應，就擺著一副臉色給他看。許力霄不耐地扭過頭，不想再多說什麼。

　　「你後悔出去嗎？」

　　身邊忽然迸出一個聲音。他頓了頓，一瞬間明白是石頭在說話。

　　但似乎不是再對他說話。石頭重複著說：「你後悔出去嗎？再來一次，我還是會出去。不管怎樣，只要能讓我回去就好，不管中途發生什麼，起碼我去試過了，都比留在原地好……」

　　一種機械性的聲音不斷重複著。他目光空洞，不知道在看哪裡，好像只是對著空氣說話，但那種語調也不像他，只是模仿著不知從何聽來的句子。許力霄當然知道他在說什麼，那是他親口說出來的話，徐子善問他的問題。然而今非昔比，徐子善不在了，他也改變心意了，如今聽來格外諷刺。

　　他冷笑一聲。

　　「大人在旁邊講話，小孩子偷聽什麼？」

　　「那房子裡有你的畫。」石頭朝著他說：「還有那幅好大的畫。你不快樂，因為你忘了它們，人們總是這樣，看過的越多，忘記的越多，魔法師說的。他去了很遠的地方，見過很多東西，卻忘了從前令他快樂的東西。他曾經也很快樂。」

　　他臉上慢慢暗下去，低垂著眼，靜靜地看著對方，目光就這麼停在上頭。孫少初開口。

　　「說不定你也一樣。只是忘了，等到另一個人想起來之後，他就會改變想法，你也會恢復原狀了。」她說：「當初我們再進來，就是因為不想消失，因為沒有退路了，這次一定要離開這裡，結果你又退回原點。」

　　寂靜的空氣填塞在樹林中。許力霄打量著石頭，由上而下仔細審視，用目光描繪對方的形象。

　　「明明就是石頭，懂什麼呢？」他低低地說。

　　「我不懂，所以想知道，我一直都想變成人。」對方低下頭去，張開手掌，看指縫間漏下的幾條光束，「我一直想要出去，所以我沒有消失。」

　　從空中落下的光線像一灘水，盈滿了他的掌心。許力霄注視了一會兒，隨後抬了抬眼皮，樹梢間的縫隙閃滅了一下。

　　他深吸了口氣，心裡一陣疲倦，厭煩不已，他實在是厭倦了這樣反反覆覆的自己，明明當初做好了決定，一往無前，等到半路上發生了波動之後，他又想逃，不停地後悔。

　　日光沒給人躊躇的時間，快速消逝。等到所有糜爛的情緒平息下來，想清楚了之後，他轉了個方向。

　　「天快黑了，要走就快走。」

　　天快轉黑的時候，街上都蒙著一層灰沉沉的顏色，將暗未暗。何祈從一間自助餐走出來，提著一只塑膠袋，走回家的途中，忽然有人喊了他的名字。

　　他轉過去。王博允騎在一輛老舊的單車上，臉上堆著笑。何祈走過去。

　　「買晚餐？」

　　「嗯。」

　　「去我那裡吃啊。」

　　「去過了，你不在。」

　　他哦了一聲，「我上個月不在橫西，回鄉下了。」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前天啊，休息一下，明天再開店。」

　　何祈看了看他，「那你要回去了？」

　　「還沒，在幫他們指路。」他指了指旁邊。何祈這時才注意到身旁站了兩個人，一對老夫妻，揹著大背包，頭上戴了一頂寬帽子。

　　「觀光客，第一次來，對這裡不熟就迷路了。」

　　對方跟那兩人閒聊了起來。何祈聽著他們的對話，感覺沒什麼事就要回家了，沒想到王博允遞了一個東西過來。

　　「對了，讓你拍好了。」

　　何祈靜止了兩三秒，看著那台黑色相機。

　　「他們想在這裡拍張照。你不是常常玩這個？對你應該沒問題。」

　　他默不作聲，本來想說很久沒拍了，但瞥到對方一臉熱忱，嘴裡的話又吞了回去。王博允幫他拿便當的袋子，何祈舉起相機。這附近根本沒什麼好拍的，只有街道跟人，路上又昏暗，但這也不妨礙他們露出了開心的笑容，好像拍照本身就是值得開心的事。

　　他隨便調整了一下參數，鏡頭對準之後，按下快門。那兩人的笑容就如凝固了一般，定格在他眼中。2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1OMxDL9M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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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 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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