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市是一個和平、繁榮的都市。在這裡，所有居民都習慣戴上微笑面具，謙讓有禮，卻也永遠保持距離。
微笑市當然也有黑暗面，可是大多數人戴起了微笑面具以後便會選擇視而不見，繼續笑面迎人。人們生活富足，彷彿一切困難都會得迎刃而解，沒有甚麼是微笑解決不了的事情。畢竟微笑面具是這個城市的通行證，既是身份認同，亦是社會保障。
奈何一切，在那個妖獸屠城的晚上戛然而止。
斑鬣獸是微笑市黑歷史的副產物。城市發展初期，重工業污染了微笑市的邊境森林，居於森林深處的土狼本就是一群貪婪、暴食、愚笨但又具有力量與潛在危險性的動物，因污染而基因突變成斑鬣獸的土狼妖獸就更凶殘，且能口吐毒液，殺人於無形。唯一能擊退斑鬣獸的，是製作微笑面具的稀有素材在高溫燃燒下所釋出的毒霧。
那天晚上，微笑市再沒有歡笑享樂，取而代之的，是一聲接一聲的慘叫。地面籠罩着重重白煙，熊熊火光將漆黑的夜空映得一片腥紅。
年青人義無反顧地摘下那個天真爛漫的微笑面具，換上了防毒面罩，隨手執起任何可以當護盾的木板、垃圾桶蓋、路牌，紛紛衝上最前線，就地取材迅速架起了不堪一擊的路障。
一個人倒下，三個人同時撲上前；一個補回空出來的位置，另外兩人一左一右攙扶着傷者退下戰線，將傷者送到就近的臨時救護站。
那樣迅速的反應、那樣天衣無縫的默契，彷彿訓練有素的精英部隊，可是在那些防毒面罩下的，只是一張張稚嫩而蒼白的面孔。卸下了微笑面具，少年們不再微笑，眉宇間堆滿了惶恐與不安，唯一露出在防毒面罩外的雙目，卻都炯炯有神，寫滿了堅毅與不屈。
「不行，妖獸數量太多了。」前線少年向身旁的戰友 Jason 通報，聲音因在防毒面罩內迴盪而變得空洞。
Jason 咆哮：「隔分鐘便有幾頭妖獸嘗試突破防線，我們需要燃燒更多面具！毒霧愈來愈稀薄，長此下去，妖獸必會攻陷防線。」
微笑市的少年大都不熟悉斑鬣獸的來歷，只管叫牠妖獸，卻不曉得原來他們口中的妖獸，其實是由微笑市的貪婪、自私、無知和利慾薰心養出來的怪物。
微笑市的初代市長最了解斑鬣獸，但為了推動城市發展，無視了妖獸的異變，只私下命人製作微笑面具，美其名樹立友善都市的形象。市民被蒙在鼓裡，一心以為微笑面具是安定繁榮的通行證，人人樂於佩戴，卻不知原來微笑面具實際是壓制妖獸的糖衣包裝。次代市長就曾命人在邊境森林出入口挖戰壕並埋下大量微笑面具，以防妖獸越界危害微笑市的安寧。可是年久日深，戰壕失修，加上妖獸一族變異壯大，早已攔不住了。
足兩個人高的妖獸躍身而上，立於路障的頂端，飛快向路障後的人們吐出毒沫。
又一個少年中毒倒地。
救護員 Percy 信步上前將對方的右臂架在後頸，攙扶着往後退。
兩人一拐一拐地走到臨時救護站。說是救護站，其實不過是個社區會堂，勝在空氣流通光潔明亮。
Percy 小心翼翼地扶傷者坐在地上其中一張瑜伽墊，燈光映照之下，方才發現傷者竟是個女生。
Athena 摘下防毒面罩，一把塞往 Percy 胸前，「快！把面罩送上前線，抱歉我已經用不着了。」
Percy 搖頭，「我先替你清洗傷口，妖獸的唾液都是化學毒素，處理不好會感染的。」
「讓我來！」旁邊一個目測只得十一、二歲的男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姿從 Athena 手上攫過防毒面罩，拋下一個自信的笑容後轉身便往外跑。
Percy 來不及勸止，男孩已消失在社區會堂的大門後。也罷，男孩腳程比他快，在這場攻防戰當中，後勤跑腿也是個重要角色。
Percy 從腰包內取出剪刀將 Athena 的長褲剪開至受傷處，傷口呈一片紅腫，沿着小腿流至足踝的血已凝固成紅得發黑的血塊。Percy 暗叫不妙，忙不迭以生理鹽水噴灑傷口，再箝起蘸滿消毒藥水的紗布在傷口周圍輕印。
Athena 緊抿雙唇，強忍着蝕骨之痛。
「這傷口要讓醫生來看，應該需要注射抗生素。」Percy 舉目環顧四周，視線終落在遠方一個捲起衣袖、正埋頭為傷者包紮的醫生身上。
「別管我，快回去！被妖獸咬到的手足傷勢更嚴重，他們更需要你。」
Percy 鼻頭一酸，幾乎每一個由他攙扶下去的傷者都說過同一番話，每一個都關心別人比自己更多。
然而眼前這一位是那樣的纖弱，一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模樣，此間卻站到最前線抵禦妖獸，忍着劇痛不哼一聲，眼神依舊堅定不移。
「我先跟醫生交代一下，這就回去。」Percy 站起來抖擻精神，Athena 說得對，戰線需要他。「救護站或許有止痛藥，你自己當心。」
Athena 伸手捏一捏 Percy 手腕，「你也是，謝謝。」
Percy 沿途經過更多傷者：有被毒液灼傷眼的，有被咬得皮開肉綻的，有血流披面的，有痛得在地上打滾的。
這是 Percy 初次看到那麼多張蒼白而彷徨的年輕面孔，胸口彷彿被一條帶刺的索帶緊緊勒住。
在得悉微笑面具是對抗妖獸的唯一手段後，他們都不假思索地摘下面具，把那張被喻為康莊大道通行證的面具拱手讓給後勤小隊製作微笑彈。
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後勤女生就在這個社區會堂的大後方，當中甚至有穿戴得珠光寶氣的貴婦，井然有序地組成不同小隊，分工有條不紊。
捧着一箱微笑彈的少女走過，神色自若一如搬運的是派對用的香檳而不是擊退妖獸用的微笑彈。
Percy 一個箭步上前自女生手中接過木箱，「反正順路，由我來送吧。」
少女揚揚手以示謝意，繼續嚼着軟糖，然後頭也不回地返回她的崗位。
Percy 惻然動容。他認得她，是校內的花蝴蝶。學校是社會的縮影，階級分明，不可僭越。換了在過去，他這種低頭族與剛才那個傲視眾生的少女絕對是兩個截然不同的階級，不可能出現任何交集；可是今天晚上，生死存亡之際，他倆竟然產生了默契，各自穩守自己所屬的崗位。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每個位置都是那顆不可或缺的齒輪。
回到戰線，Jason 一把抓住 Percy，「剛才有人看到 Athena 受傷被抬走了，你有在救護站看到她嗎？」
Jason 大概是神經緊繃得脫了線，渾忘了 Percy 其實既不認識他，也不知道誰是 Athena。
「是那個身材嬌小的短髮女生嗎？」Percy 以右手比劃着 Athena 的高度。
「對對對！」
「放心，我已幫她止血和清洗傷口，醫生會為她做後續處理。傷口還不算太深。」Percy 安撫着這個看來是前線指揮的少年。
「謝謝你。」Jason 吁一口氣，登時鬆開了 Percy 的手臂，然後轉頭發號施令，「左、中、右輪流每 30 秒扔一枚微笑彈，後勤快去找易燃物，不能讓火勢減弱，不然毒霧就起不了作用。」
這一夜，微笑市徹夜未眠。整個城市籠罩着一片愁雲慘霧，難以置信素日嬌生慣養的一代竟挺身迎戰了微笑市最慘烈的一役。市民窩在家中等候命運的審判，但更多人絡繹不絕地趕往社區會堂，將僅有的微笑面具獻給以生命守護微笑市的年青人。
天邊終於泛起一片魚肚白。經過一夜蹂躪，微笑市雖然哀鴻遍野，但總算成功守住了最後那一道防線。斑鬣獸傾力進攻竟夜卻也討不到一點好處，妖獸們精神渙散疲憊不堪，待破曉之後終於意興闌珊地退回邊境森林。
直至妖獸悉數撤離，新一批民間自發組織的民防隊上場接力，眾人方才拖着鉛鑄般沉重的身軀退入社區會堂稍事休息。
Percy 頹然倒在會堂中央那個以跳高墊臨時拼湊而成的休息區，感覺猶如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肉都吃了十記重拳，每個關節都彷彿在咔咔作響，差點連轉身的氣力也擠不出來。
Jason 精神和肉體上的疲累絕不輸任何人，卻沒有半點休息的意思，反以雷達探測般目光 360 度掃射社區會堂的每一個角落，直至視線落在臨時茶水站後，那個正忙於派水和食物的短髮女生身上。
「Athena！」Jason 拔腿往她的方向飛奔，那個破風的氣勢，彷彿背上隨時會得長出翅膀來。
「Jason？」Athena 一拐一拐地迎上前，體貼地遞上一支冰水，「辛苦了。可有受傷？」
Percy 被 Jason 那聲劃破天際的吶喊吸引了視線，看 Jason 剛才那副憂心忡忡的模樣，還以為他倆是戰火中的戀人，沒想到發展完全出乎他所料。
Jason 並沒有伸手接過 Athena 遞給他的冰水，眼底已蒙上一層氤氳，「笨蛋！受傷了為甚麼不好好休息？像你這般嬌滴滴，我兩個指頭也能把你揪起來，上甚麼前線？妖獸有多危險你到底知不知道？」
面對這樣莫名其妙的指摘，Athena 先是一愣，然後擺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Athena 踮起腳跟將冰水貼往 Jason 臉上讓他冷靜冷靜。
Jason 一瞬間洩了氣，輕輕拉起她的手腕，以下巴抵在她頭頂，良久講不出話來。他許久以前就一直在意她，原以為她是那種吃不得苦頭的大小姐，直到從隊友口中得知她獨自跑上前線，及後受傷被抬離現場，才驚覺自己有多膚淺。
沒想到那副僅 153 cm 的身軀竟盛載着比誰都要多的勇氣，而他這個站在前線指揮若定的領袖事實卻比誰都要害怕 ── 害怕她受傷、害怕隊友身陷險境、害怕錯判形勢、害怕攔不下妖獸，無法保護自己最重視的人，無法保護微笑市。
然而這一刻，整晚集結在胸口那十噸拉力瞬間得到釋放，那種深海之下無法呼吸的感覺倏地煙消雲散。
Athena 默默承接 Jason 那沉重的恐懼，以 153 cm 的堅強撐起那因背負着微笑市存亡而被壓得透不過氣來的 183 cm。
身後忽爾傳來幾聲口哨聲，然後驀地猶如環迴立體聲般圍着 Jason 和 Athena 響起了祝福的掌聲。
「告白！告白！」認識兩人的少年們起哄。
Jason 正容，舉起雙手示意大家肅靜，然後低頭面向 Athena，「你可願意當我女友？」
「你願意讓我和你並肩作戰嗎？」 Athena 囅然而笑。
然而萬眾期待的大團圓結局，卻被那隊身穿全副防護裝備、浩浩蕩蕩地進入社區會堂的政府官員打斷。
「是環境評核局的人。」後方一個中年人解了眾人的疑惑，「環評局就像是秘密警察般的存在，過去誰若提出對政府不利的消息，最後總會被冠以危害環境的罪名作出處分。」
前線少年 Castor 鑽到 Jason 身邊低聲道：「他們全副武裝跑來幹嗎？要追究責任嗎？要作出拘捕嗎？」
眾人屏息以待，所有目光都聚焦在 Jason 身上，彷彿寄望他能像昨夜帶領眾人擊退妖獸一樣，再次想出拯救大家的妙法。可是 Jason 環顧四周，一地的傷兵，能如何反抗？再說，面對妖獸，他們可以奮不顧身在所不惜；面對環評局的人呢？大概只能說之以理，動之以情。
憑他一個大學生，有這個能耐嗎？Jason 下意識地將 Athena 挪到自己身後。
沒有訊號，沒有呼喊，待 Jason 察覺時，一群中年人早已悄悄集結，以肉身擋在環評局與年青人之間。
氣氛繃緊得猶如空氣中飄浮着絲絲靜電，誰若不小心觸發即會四方八面的炸開來。
「Relax！」結果竟是 Jason 身後的 Athena 搶先發言，「你們看真切一點，他們跟場內所有人一樣，都沒有微笑面具。」
Athena 這句話彷彿隱含着治癒魔法，恰似漣漪般從中心一圈一圈的漾開，瞬間感染所有人，對峙氣氛頓時煙消雲散。
的確，環評局官員跟所有人一樣，沒戴上那個他們素日最引以為傲的微笑面具。饒是如此，Jason 還是無法放下戒心，畢竟脫下微笑面具後，局長那張撲克臉隱隱透着一絲陰沉。
環評局局長踏前一步，將眼前市民掃視一遍，然後不卑不亢的宣佈：「今次斑鬣獸夜襲微笑市，幸得市民同心抗敵才得以逃過一劫。可是斑鬣獸的破壞力不容小覷，那些毒素對環境和土壤所造成的損害和影響完全是個未知數。因此，我們會總動員進行土質化驗，以保障市民健康。」
眾人聽後鬆一口氣，臉上逐漸回復笑容。
Percy 環顧四周那一個個自左耳拉到右耳的笑容，不禁感觸。初時還擔心摘下了微笑面具，微笑市便會面目全非，人們不會再展歡顏，看來他這憂慮是多餘的。
思緒被那支在眼前左右晃動的礦泉水打斷 ── 是昨夜那個捧着微笑彈的少女。
Percy 慌忙自 Helen 手上接過礦泉水。
「餓嗎？」Helen 逕自坐到 Percy 身旁。
「嗯。」神經一鬆弛下來，飢餓感隨即如潮水拍岸般澎湃。
「分你一半。」Helen 自牛油紙袋裡掏出熱騰騰的火腿蛋三文治。
Percy 恍如接受女神恩典般接過那半份三文治，尚未回過神來，Helen 早已開懷大嚼，直看得他傻眼。
Helen 噗嗤地笑了起來，「怎樣？未見過如此難看的吃相嗎？」
Percy 連忙耍手擰頭，「不，我只是沒想到女神也那樣會吃。」
「女神？」Helen 駭笑,，「你那腦袋是不是被妖獸嚇壞了？要不要幫你找醫生看看？」
Helen 呷一口礦泉水，將餘下的三文治統統往肚子裡送，半晌，嘴角拉出一個幸福的弧度。
「很不可思議吧？」Helen 的目光落在遠方，「明明剛剛才經歷過那樣血腥的洗禮，且已經失去了微笑面具，未來完全是個大問號，可是此刻大家卻還能打從心底笑出來。」
「嗯，太不可思議了。」令 Percy 更感不可思議的，是那個佇立在社交階級頂端的女神竟然會與金字塔最底層的他有着相同的觀察和結論。
微笑市今夜展現了頑強的生命力，即使再痛再累，微笑始終是他們最根深柢固的特質，即使所有人都失去了微笑面具，可誰也無法奪走他們的精神。
ns 18.68.41.146da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