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當空,吹拂臉頰的與其說是微風,倒不如說是熱浪。
「呼,好久都沒試過這麼清爽了。」站在高處的青年用手背抹掉額角不住滲出的汗珠,舉動和話語充滿著矛盾。
他說的是自己的心情,不得不這樣告訴自己。
「那麼,開始吧,大罪人的審判。」青年不自覺地露出一抹冷笑的同時,拿出了智能手機並啟動已經三天沒有使用的社交程式,以自己的帳號開始實況。
他把智能手機放到肚子前,讓不知道在哪裡的觀眾只能從下往上看,除了看到那瘦削而尖尖的下巴外,還有那叫他憎惡的藍天白雲。
「測試、測試……嗯,看來實況順利開始了呢。哇,明明我不是什麼名人,一下子卻湧入了好幾百人,大家就這麼關注我嗎?」青年看著畫面右上角顯示著觀看人數的數字快速上升,恐怕再等個幾分鐘就會破千,按照這勢頭說不定還能上萬。
實況底下眾多的留言也以目不暇給的速度刷新,不過青年完全不理會,也不打算作出任何回應。
青年沒有說話,僅是抬頭望著天空,即使靜默維持了五分鐘,觀看實況的人數仍然上升,已經接近三千人了。
「看來大家都好興奮啊。」青年嘲笑絡繹不絕地加入的觀眾,「那麼差不多該開始了吧,你們這兩個星期來最期待的事情要發生囉。」
青年這時才第一次望向鏡頭,輕蔑地望著手上的機器,這副模樣肯定也刺激著觀眾,「為免有些只是跟隨風潮加入而不懂發生什麼事的觀眾,就讓我來作個簡單的說明吧。」
短短兩三句話,聊天室中刷新了至少兩、三百條訊息,十之八九都是咒罵人的髒話,比較好聽的應該是「活該」或者「不得好死」。
這在青年的預料之內,所以沒有半點動搖,他按著自己的步調繼續說:「我是鄭義,是鄭正明律師的兒子,想來就算真的有人不知道我,也不可能不認識我的父親吧?他可是在沒有任何財物損失之下,被認為死於劫殺,你們有看過劫匪會為了打劫,拿棍棒或者硬物擊打受害人導致全身有超過五十處傷痕的嗎?」
沒有人回答鄭義的質問,真的連一個人都沒有,佔據留言區的全都是「黑律師」、「法律制裁不了現在天收了不就剛好」之類的謾罵,硬要找勉強相關的,也只有「才不是因為劫殺而認識」。
鄭義對此毫不意外,這半個月來所發生的事早讓他對於這個狀況麻痺了,不會有人聽他說話,只是不分日夜來騷擾他,不論是想挖出更多新聞的傳媒,還是根本不知道和對方有什麼關係的陌生人,可笑的是人們鋪天蓋地來找他,朝他大噴口水,卻從不聽他的話。
因此,鄭義此刻也不打算聽任何人的話,只是自顧自地說出想要說的:「我不否認父親有可能涉及黑幫的人口販賣活動,因為熟識法律所以鑽了漏洞而沒有受到制裁——就連身為兒子的我與母親都很想質問他到底有沒有做,而又為什麼這樣做,可是在那之前他已經永遠離開我們,事實明顯是被黑幫私刑處理掉。」
觀看的人數繼續直線上升,伴隨鄭義的話語出現了更多惡毒的回應,就算鄭義想要冷眼置之不理,還是不得不為了這次實況的目的而解釋:「我沒有要在這裡辯駁任何事情,畢竟已經死無對證,不是嗎?是活該也好,是終於有天收也罷,今天我只是想說一下,這個在你們眼中死有餘辜的男人,在我眼中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罵聲依然不斷,鄭義則是用空著的手從牛仔褲袋中拿出了一張摺疊起來的紙,昏昏黃黃的紙攤開來後就是日常筆記本的大小,上面寫的字十分工整,他把紙張拿到鏡頭前。
「或許因為是律師的緣故,自小家裡什麼都是約法三章,四五歲的時候會定下像是不能挑吃,不能看那麼久電視,要好好學習之類,隨著長大約定的規則也一直在改變,例如門禁什麼的,到了十六歲的時候,總算是只要有合理理由加上預先報備,便可以在外面過夜了。」鄭義一邊訴說一邊回想起昔日種種,不過當今狀況可不適合回憶,他還有要做的事。
「這張紙上記錄的,是我們一家三口各自犯規的次數,規則可不只是加在我身上,一切都是看合不合理,我一樣可以提出父母要遵守什麼,如你們所見,我犯規的次數早就填滿了這張紙,然而父親犯規的次數……連一個『正』字都寫不完。」
實況的鏡頭正對著手上的紙,因此鄭義的臉此刻並沒有展露於人前,明白這一點的他抬起了頭,即使陽光十分刺眼還是維持著這個動作,他實在無法不想念起每月一次的家庭大會,討論新增、修改或者刪除約定的規則。
因為這是在自說自話,鄭義完全不用理會那些觀眾,索性讓自己稍微浸沉在感傷之中,等到冷靜下來後才重新開始講述:「他是個重視規則,所以會嚴格遵守規則的人,甚至一直把『程序公義』掛在嘴邊,說什麼比眾人心中的正義更重要……真是的,對著一個小屁孩說什麼人類是沒被規則所束縛就等同於野獸的生物,只有規則正確運行這個社會才能存續,誰能夠懂這是什麼鬼意思啊?」
鄭義把思念與抱怨混合在一起傾瀉出來,為了今天的實況他明明準備好了說詞,私下也多番演練過,卻沒想到此刻自己的情緒仍是禁不住失控。
又過了好一會,鄭義才接續說下去:「就像之前所說,我犯錯的次數可謂數不清,哪怕父親以身作則,教導我什麼是嚴以律己——一個人應有的態度,頑皮如我總是跟不上他內心的那一把尺……只是啊,實際上根據規則所作出的懲罰,總是非得到了很嚴重的地步才會發生。」
說到這裡鄭義輕吁了一口氣,感覺到了一股清爽從心底裡湧上,能夠發自內心地嘲笑觀看著實況的觀眾:「你們一定不明白吧?那是因為啊,尺是只能拿來規制自己,而不能拿來量度別人的,只有這樣才能警惕自己不能逾越那條界線。不論是督促自己遵守規則,還是對別人違規時予以寬容,看似與訂立規則的用意相互矛盾,實情是希望我能領會這一點。」
鄭義隨手丟掉手上的紙,讓其隨熱風飄走,低頭注視著鏡頭:「我也得要感謝你們,要不是完全不理解父親的你們一口咬定他是大罪人,我是大罪人的兒子,宣稱既然父親協助販賣人口令不少少年少女甚至是兒童失去人生而要我填命,恐怕我沒機會去反思、去理解父親一直以來的用意吧。」
此時聊天室又開始了新一輪瘋狂留言,觀看人數早已過萬的狀況底下,刷新的速度快得很難細看到底在說什麼,但是鄭義還是輕鬆瞄到了像是「狡辯」、「好人犯罪一樣應該受到制裁」之類的發言。
對此鄭義禁不住大笑出聲,甚至笑得喘起氣來,聊天室想當然更是一番暴動,「抱歉抱歉,你們還真是完全聽不進別人的話啊,我從一開始不就說了沒有辯解的打算嗎?甚至連是不是『冤情』都無法確認的狀況下也談不上洗涮。我啊,只是想讓你們知道,你們在完全不知道我父親是怎樣的人之前就已經下達判決。」
鄭義頓了一頓,讓呼吸平順之後,以冰冷的表情搭上令人心寒的口吻細說:「你們又知道我和母親的什麼嗎?不,你們什麼都不知道,對我們的滋擾卻從未停歇,連半點生活、喘息的空間都不給我們。」
鄭義冷眼看著仍然不斷刷新的留言,已經連諷刺的冷笑都不想露出來了,「我不會質問你們有什麼資格,說什麼沒有犯過錯的人才可以出來扔石頭,更不會說什麼都已經到這個時代還主張連坐法,父親的過錯由妻兒承擔。我今天之所以站出來開這個實況,目的只有一個。」
隨著鄭義把拿著智能手機的手拉近,讓自己的臉佔據整個畫面之後,他才逐字清晰地吐出:「繼續用你們心中的尺進行審判吧,然後感受生命的重量,你們即將不再只是出張嘴巴,而是親手決定我的未來。」
然後,鄭義把實況讀取的畫面切換為智能手機背面的鏡頭,畫面隨即由人臉轉換成車水馬龍的街道,比例也從極大轉換成極小——車輛看起來只有指頭般大。
「規則很簡單,在五分鐘之後,只要按表情的人數比按讚的人多,那麼我就如你們所願,以命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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