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月崖白鹿
自那一晚之後，她總在做夢，睡著了會做夢、白天的時候也做起白日夢來。夢中有她自己﹒﹒﹒一個她不認識的自己，或許是從前的自己？穿著白鼠色和服、纏上露草色腰帶、外披淺黃色薄外掛，身旁還有一頭小鹿陪她在一座長年翠綠的山中暢遊玩耍。夢中的她頭上還有小小的鹿角呢！
陽光和煦，花香芬芳，草地柔軟，無憂無慮地在山中跑跑跳跳﹒﹒﹒﹒﹒﹒一切彷彿都是真實的，不是夢﹒﹒﹒是曾經的真實。一天一天，她的夢中越來越多的畫面、人物﹒﹒﹒有一個頭上有大大的鹿角的女子總是會在夢要醒來的時候看著她﹒﹒﹒﹒﹒﹒
那女子眼光充滿了慈愛，好像有千言萬語想對她說。但最後總是閉上眼搖頭，然後她便會醒過來。
「嗯？」再次醒過來，七五頭靠在走廊的木柱。原來她坐在走廊上看天空時，不小心睡著了。她跟在潘綿津大人身邊已經半個月了，那夜他出手相救後，將她安頓在了嬡理阿姨的店內。
一家賣飾品脂粉的老店，她不敢出店面幫忙，因此都是在店後幫忙收拾等等，那些細碎小活。潘綿津大人倒是不多出現，總是隔兩三天才出現一次。有幾次她說想先回＜葵一族＞，他卻阻止了她。
也許是因為外頭風聲還緊吧？
「七五，要不要吃些點心了？」忙完了店面的零售事務，身穿梔子色振袖和服的嬡理用繡帕抹了抹手上的紅艷妝粉，探頭進來問正在工作的七五。
「好的，我把這些香粉包好便來了。」正在把剛蒸制好的香粉分裝在一個一個白瓷粉盒內的七五，解下束衣袖帶。赫然一身苗色繡七彩花瓣的振袖和服，簪上銀色花簪，活活是一個千金小姐的模樣兒呢！
「哎喲，妳來了之後幫了我不少忙呢！而且妳調得一手好妝粉，我這把老骨頭可以偷偷閒囉。」嬡理笑笑看著這個不知來歷的「招財貓」，她雖自稱是一把老骨頭，可她看上去才不過三十出頭而已。
「可能是替宅子中姐姐們制脂粉多了，練出這一門手藝而已。」說起來也真怪，她不怎樣化妝的，可是腦海中總好像見過一些由新鮮花卉制成的妝粉胭脂。她不過盡力將剩下記憶中所見到的，不知是誰家佳人妝台上的瓶兒罐兒重現。她做不出十足的，可也有七成功夫。
不說不知，府第內婢女們都找她做脂粉，一開始她不過是為了重演依稀記憶內那瓶兒罐兒，撲鼻的淡雅花妝輕香，才做了那些妝粉胭脂。一次二小姐偶爾看到，便向她要了。之後，宅子的姐們一個一個都來找她要，連總管大人都來得勤快。
或者她在失憶之前是個妝粉工匠的女兒吧？一直以來她都是這樣想的，但這兩週間日夜纏身的「夢」，還有那夜的白鹿令她懷疑了﹒﹒﹒﹒﹒﹒她的過去重要嗎？現在的她不是很幸福嗎？雖是侍女，但至少不愁三餐一宿。總管大人、二小姐對她也很好，現在的鳳姑娘待她依然不差，還有阿晴一直都陪在她身邊。她應該知足了，不是嗎？
「津大人也來了，他帶了點心來啊。」收拾好鋪面，關上門，嬡理領著七五往內廳去，在前方自顧自地說話。
「他來了啊﹒﹒﹒﹒﹒﹒」交疊的雙手不安地絞動揉搓起來，不知為什麼潘綿津大人明明是伸手拉了她一把的恩人，可是一面對他，她便不安起來。是不是因為他總是一副在深思的表情？是，他總是眉頭死死皺著，心中藏起了千斤重擔一樣。她不敢問，也不知從何問起﹒﹒﹒﹒﹒﹒
她想開口去關心一下他，可是她發覺自己對他根本一無所知。只知道他是＜月照盟＞盟主的近身侍者，在此地無親無故，其他的她都不知道。而這些事亦是嬡理告訴她的。可能他當時不過是出於俠義之心才拔刀相助，每每想到這裡她心頭總是揪了一下﹒﹒﹒﹒﹒﹒
她既想見到他，亦怕見到他。難得見到他一面她亦只敢主動問這一句話：「我可以回＜葵一族＞嗎？」
嬡理拉開了紙門，潘綿津也剛好已泡好茶，擺好了帶來的菓子。他知道她最喜歡吃干菓子，所以這次擺的都是可可愛愛、色彩繽紛的干菓子。不出所料，七五一進門眼光直直落在托盤上三小碟干菓子，和三盆糖押成的雪白兔子、落雁粉打出來的紅楓葉、還有七彩小巧的金平糖。
「嬡理，這麼早打烊好嗎？可以不用招呼我的。」潘綿津今天穿上外披藍鼠色羽織白色小袖配上黑橡袴，感覺低調卻不似平日暗沉，臉上也不像之前幾次見面那樣繃緊。多了幾分可親。
「託七五的福，這陣子生意好的不得了。讓我這副老骨頭多休息半天吧？大人。」她從容落座，開始享用起他剛剛為她們準備好的茶和菓子。捧起純白瓷杯，成色完美的茶湯散發甘甜的青草香味──大人的沏茶功夫進步了很多呢！
「那我說今天要帶她走，妳可不失望透頂了？」難得一見的幽默伴隨同樣罕見的笑容出現在他臉上，一掃陰鬱形象。
「大人是為了七五好才帶她走。本來她都不屬於這裡，我是有福氣才遇上這位貴客，見識了一手好手藝。」嬡理閒話家常般回應，似乎已習慣這人來人去。人去了，情份還在便好──看小七五都不像是忘恩負義之輩。
「嗯？我可以回＜葵一族＞了嗎？沒人再追捕我了？」一口楓紅落雁粉，口齒不清地詢問也難掩七五心中的興奮，終於可以回去了。但同時不知突然哪來的惆悵，在她心中未知的一角偷偷泛起。
「是的，似乎那位異界女子從中斡旋。另一個人也被放走了。」他對此事也有耳聞，宮中眼線他們還是有的。
「真的？太好了！阿晴沒事，鳳姑娘真的很厲害！」忍不住歡喜的淚水泛起在眼眶裡打轉，摀住嘴巴。阿晴安好就好！當日她丟下阿晴離開，是她的錯！她是個負累﹒﹒﹒﹒﹒﹒
「在送妳回＜葵一族＞之前，想妳和我先去一個地方。可以嗎？」他詢問她的意見，如她不願意，他不會強逼。
「當然可以，是什麼地方？」七五接過嬡理遞過來的帕子，輕拭眼角。32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BFLJgSwZ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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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崖。」淺嘗半口被茶，青草香味的甘美，始終非他的最愛。不過慢慢他也學會了欣賞這味道。
「聽說是已經荒廢的區域，應該不會有問題吧？」又將兩顆金平糖往嘴裡放，七五眉頭淺皺。月崖﹒﹒﹒﹒﹒﹒嗎？
「放心，路上我會照顧妳的安全的。」他一面把自己的菓子都放到她碟子裡，一面堅定地說著。他既然帶她去，自會保證她可以全身而退！只要那時她仍要退的話。
「那我們何時出發？」有了他的保證，七五吃得更是開懷。滿嘴粉甜鬆軟，一雙圓圓眼睛快樂澄澈得很。
「別走得太急嘛！明天再出發吧，今晚我來做一頓豐盛的晚餐給七五吃。」用帕子擦了擦七五滿是糖粉的小唇，嬡理想為七五餞行，此次一別也許不會再見。這孩子人可愛手也巧，只是心性太單純，不知人心險惡呢！
翌日早上二人趁天將亮之際，日月凌空的混沌時刻逃出＜原照一族＞的地界，往＜月崖＞趕去了。越是接近＜月崖＞便越是濕寒，感覺雙腿變重，吸入的每一口空氣也是寒涼濕重得令肺部隱隱作痛。眼前一片霧氣濃重，景色灰藍，終於到了。
抬頭只看得到黑黝不清的輪廓，這裡名叫＜月崖＞，崖在哪裡了？或許要再走進更深入的地方便看到「崖」吧？可是這裡陰森森的，潘綿津大人帶她來這裡做什麼呢？
七五一直走在潘綿津身後，亦步亦趨生怕會被丟下似的。這裡好可怕！處處都是枯樹殘草，幽暗無光教人心生不安。
暗暗嚥下一口口水，她半抖半縮地走著，眼角餘光看到了一棵高大的枯樹後有一個身影。是那只白鹿！
「白鹿！」她叫出聲，往白鹿方向走去。牠卻回頭就走，她總覺得這陣子一連串的怪事，這白鹿一定和這些事情有關──先追再說！撩起衣襬拔腿便追上去，她身法輕盈地躍身穿梭，恍惚之間彷彿看到這枯死樹林的「前世」﹒﹒﹒﹒﹒﹒那青蔥草地，大樹成蔭，繁花似海的美景，歷歷在目！她曾經在這裡生活！她肯定！
「七五！七五！」潘綿津也隨即追了上去，生怕七五有個萬一。他帶她來，不是為了讓她出事的！他不過是想還她一個恩！
追不到一半，他突然被一群山中走獸給攔下來了！這些東西！早已失去了肉體。看著一群「骨獸」，潘綿津拿出符籙，揚手一揮便是連串爆炸焚燒，卻不期然一陣怪風暴起將大火吹熄！
「結界！？」骨獸們頓時群起朝他撲擊，他退後兩步再旋身一踢，總算避開。但被他踢散一地的骨頭，不到一會便重組起來。這樣消耗下去不是辦法，還是先暫避其鋒。他知道這附近有個山洞的﹒﹒﹒﹒﹒﹒
另一批趕來了＜月崖＞下的，有葵菊玉依、橘野晴還有夜山兄弟，眾人在這裡等待了許久。他們同時受了御登局和鳳七巧的委託而來，葵菊玉依思前想後，只覺得她們兩個是共謀的。她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如果巧姑娘真的和御登局勾搭上了，要如何和哥哥解釋？
「御登局大人要我們在這裡等誰了？我們要不要先繞去＜原照一族＞救出鳳姑娘？」
「不用擔心，我們在等的，應該就是巧姑娘了。」葵菊玉依心中自有一套答案。當巧姑娘來了，她心中還剩下的疑問自要巧姑娘本人回覆。
「又是要我走夜路，難為我就是不怕撞鬼的呢！」嬌音帶笑地抱怨，他們一行人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一點小燈火越來越近，一個女子的身影也漸漸顯現了出來。右手掌心一暈光，竟是自一張紙牌發出，為女子照路。
「鳳姑娘來了！？」橘野晴認出了身影的主人。
「不是我的話，你們可慘了。咳咳～」收起了牌，鳳七巧咳嗽了兩聲，這林寒氣繚繞，身穿牛仔布背心上衣和網布熱褲，腳穿膝上蕾絲格子花紋黑絲襪，踩上一雙高跟長靴，如此單薄的裝束，加上這些日子來天天勞心勞力，一時之間寒氣入肺，看來這陣子煙是抽多了。一時沒抽太久，有點抽太狠。
「姑娘，不嫌棄的話要不要先披一下我的披風？」夜山香麻速羅脫下身上的短披風，上前腼腆地將披風遞予她。這姑娘一身奇裝異服，性感的不得了，他雖從小流轉在不同的地方，卻也被她的打扮一時唬住了。
「哎呀呀～好貼心的公子哪～小女子鳳七巧，公子既然一番盛情，小女子就卻之不恭了。」伸手接過披風，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她的指尖碰上了他的手。看到這樣害羞可愛的少年，她就忍不住想好好逗弄一番。把披風披上，她感覺好了一些。
「姑娘謬讚了。在下夜山香麻速羅，＜夜山一族＞的二公子。」低頭摸了摸鼻子，他被讚得有點不好意思了。何況是被一位異色絕倫的美人稱讚，更是令他害羞心動。
「我們人都齊全了，是不是要往＜原照一族＞去了？」橘野一心只想快點去救七五出困境！
「人還未齊，再說我不要再回去了唄。我要是現在回去，他們會把我大卸八塊了呢！」擺擺手，她往遠方望去，看看該等來了沒。
「巧姑娘，妳在＜原照一族＞做了什麼了﹒﹒﹒﹒﹒﹒」葵菊玉依心想鳳七巧應該又是做了些不得了的事情來了！
「不過是賭贏了一把，將自己的東西贏回來。然後再稍稍拯救了一個長期被欺騙的可憐女子，教她要走出去看看大千世界，擴闊一下眼光呢。」含糊其語地打混，人來了不就有答案了嗎？只怕人來了，會鬧起來就是了。
「外出闖蕩的確是擴闊視野的良方，我們要等的應該是巧姑娘口中的『可憐女子』吧？」夜山香志那也跟葵菊玉依一樣稱鳳七巧為巧姑娘。這個異界姑娘說話挺有意思的。
「真剔透的公子，不知是哪家公子呢？」輕瞇了眼睛，嗯？這個公子神采奕奕的，說話也是有條不紊，該是個有見識的呢。
「在下是夜山香志那，＜夜山一族＞的長公子。」
「唷～人要來了～為什麼要來＜月崖＞，還有為什麼不去＜原照一族＞。不如就由這位夥伴回答吧。」她指了指前方搖晃的燈光，又一個人提著燈籠要來了。
「鳳姑娘，本宮來了。可以去＜月崖＞了，玖玖在等著。」原照若櫻姬走到鳳七巧身旁，低頭輕聲說著。
「是妳…？原照長公主！」葵菊玉依忍不住脫口叫出來！
橘野晴手壓劍柄擋在葵菊玉依跟前，夜山兄弟一臉戒備地盯著原照若櫻姬。一時之間原照若櫻姬只敢退守在鳳七巧身後。這一觸即發的局面，難道她原照若櫻姬人還未找到就得先身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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