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桃之夭夭
一個陽光嬌羞的午後,微風緩緩吹拂著這片盛產「琉璃牡丹」的土地,在顏色淡薄的葵一族地界,一抹桃色的身影劃過了這裡,急速的、頭戴斗笠加白紗彷彿是飄泊天涯的人兒左顧右盼,又宛如一瓣被風強逼吹來的桃花花瓣般,轉眼消失在人來人往的市集街道。
這片桃花最後停在葵一族地界內的族長府第。躡手躡腳蹺到後門,接應她的「內應」早已打開了門鎖,也支開了這裡的婢女僕人。但她仍然小心翼翼地放輕腳步,輕步走到走廊上脫下一雙裏柳色繡花草履揣在懷中,再滑步無聲走到西園內庭的一間房間之前。
「水羽姐姐,是我,快開門。」她輕拍紙門的木框,悄聲向房間內的人說。
「小姐,妳回來就好了。快更衣!」豐都彌水羽就是這位桃花姑娘的「內應」。同時亦是她寫信請這位小姐回來的,小姐再不回來,她怕真有一天會鬧出人命來。小姐是唯一一個可以阻止大人的人,所以她只好硬著頭皮修書一封請小姐回來。
彌水羽將準備好的衣服都掛在屏風後,接過她脫下的白紗斗笠。開始為她說明一下這三個月來的狀況。
「我在外頭行醫的時候,也聽說過有關異界之女的事情。這事早已傳開,哥哥總不能一直藏起她不作交待。」脫下桃色小袖和服,她換上另一身布織華美層層疊疊的下小袖﹑白小袖﹑細腰帶,外罩一斥染色打掛。
「嗯,撇開其他人不說。那個盟主一定會過問的,立場中立的析一族亦也許會插手干預。」彌水羽蛾眉輕蹙,收拾起小姐外出行醫時的喬裝衣飾。除了要清洗的,她都將其放入壁櫥的深處。
「其實哥哥為什麼如此執著在她身上呢?」換回一身華衣美服,這一身沉重,鎖住了她的笑容和歡愉。最惹人注目的是她左臉上,從額角垂至下巴的那層灰色薄紗﹒﹒﹒﹒﹒素手輕撫著它,幼長月眉緊緊的、痛苦的皺了起來。
「大人在找一些東西,認為東西就是在她身上。至於是什麼,連我都不知道。」識事寧人地別過頭打開梳妝台上白綠色三層長方琉璃妝匣,彌水羽將裡頭的妝粉、梳篦、櫛簪,齊整地排列好。一手拿起琉璃雕花梳,另一只手,為小姐解下用桃色琉璃牡丹花瓣編成的繫帶鬆鬆束住了髮辮。卻發現了本來的早已斷開,和一根淺蔥色的髮繩纏成了一條新的髮帶。
這顏色的髮帶,如果她沒記錯的話﹒﹒﹒﹒﹒﹒
「哥哥沒發現我離開了葵一族地界吧?」
「大人只是當妳在各盟友的地界內行醫而已,不會想到妳會去那麼遠的。」將手上雙色交纏的髮帶放到妝台上,彌水羽語帶擔憂。希望事情不是她想的那般吧,不然大人會非常生氣的。一雙巧手將一頭長髮盤好,再用髮櫛固定好。
「水羽姐姐﹒﹒﹒﹒﹒﹒」她立時將髮帶從妝台上奪回揣在懷中﹑摺好收在襟內。低下頭,聲音無奈﹑痛苦,還有一點淡淡的羞澀不安。
「千萬不要讓大人知道妳去過那裡就好。小姐,妳想到替那位異界姑娘脫身解困的方法了?」看來事情真的如她所想了,小姐那頰飛紅霞的模樣。她是又喜又憂,喜的是為小姐而喜,憂的是為大人而憂。不過暫時還是先幫幫那位倔強得令大人頭痛的異界之女吧?
小姐有沒有方法可以兩全其美?既可讓大人得到想要的東西,亦可令那位姑娘重獲自由。
在小姐的髮髻上簪好琉璃牡丹,剛剛的飄泊醫者,搖身一變,又變回一族宗家之女。
她闔了闔眼,抿了抿唇,決定和那位姑娘見上一面。希望從那位姑娘口中可以知道更多,或者可以自其中找到問題的解決辦法吧?她之所以沒先找兄長,是因為她知道,哥哥一定不會回答她的。她不想和哥哥再起爭執了﹒﹒﹒﹒﹒﹒
哥哥他,唉,她勸不來,亦不願勸。
「水羽姐姐,我想親自去見見她。」她們耳語了幾句後,便各自開始準備待會的會面。
這裡究竟是天堂還是地獄?這問題是多餘的,天堂或地獄都滿足不了她的。真的,她從來沒有真正的滿足過!本來她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這種感覺了,在燈紅酒綠、籌碼亂舞之間,她不需要靜下來,更不想靜下來!只想用酒精、歌舞、賭博來維持她早已毀了的人生便好。
如今,她不得不靜下來。也許亦是一個讓她審視自己的機會,但她的「幻痛症」最受不了這種「靜」,總像隱隱似要發作的樣子。所以她要用真實的痛楚來告訴自己,幻覺和真實的分別。這是她其中一個天天都在惹怒那躁狂症的理由,不是她自誇,以她的口才和智商。要騙他、耍他易如反掌。
然而她沒這樣做,除了為了「健康著想」之外,還因為﹒﹒﹒﹒﹒﹒
「砰砰、砰砰」的聲音突然自外邊傳來,外頭的人好像都往同一方向離開了?怎樣了?豎起耳朵,緊貼外面的狀況,看看有沒有逃走的機會。「窸沙、窸沙」的熟悉碎步,嗯~是那個婢女姬妾,還有另一個人的腳步聲,「沙、沙」的輕柔的滑步聲,幸好她耳朵靈光,不然也聽不出這輕若無聲的步調。
這個陌生的訪客,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是拯救她的善良天使?還是將她推到更痛苦的深淵?很令人期待呢!來吧!滿足她的慾望吧!這次拉開門的人,可以填滿她的「悶」嗎?
拉開門的是那位婢女姬妾,而先一步進來的,是一位手抱著用一塊紅樺色布料包住的方形包裹的莊秀的小姐。她猜包裹裡的一些小點心吧,那股甜香的味兒早已偷偷溜入這一室了無人氣的房間內。
這次要和她走上談判桌的究竟是何許人也?
一身層疊重重的和服,外罩一斥染色打掛,長髮沒完全盤起,還點綴著半透明的黃金質梳櫛。最特別的是這人左半臉三分之一被灰色面紗擋住,不似是妝點打扮,更像是遮掩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
臉型偏圚,雙頰豐盈,一雙眼睛含水似的,唇紅齒白。嗯,看上去像個標準的家族小姐,不列入閨秀之列是因為她的一雙手。不是一雙未吃過苦的奶油桂花手,但也是膚質細緻的。這位小姐怎看都不似可以駕馭那個躁狂症的存在呢!
希望是一個「人不可以貌相」的好對手,不然打發不了她太多時間。
很﹒﹒﹒很銳利的目光!彷彿會看穿人心的眼睛哪,大眼剔透但不晶瑩,有如一個不見底的深淵想將其他人都拉下去的感覺。還有那頭不對稱的白色短髮,她從未見過!原來女生也可以有如此英氣的模樣!
這位姑娘身上的衣服,她都從未見過。一時之間,她也不知道要怎麼做才好。咬了咬唇,她在這位姑娘對面落坐。解開紅樺色布料裡頭是一個三層的鑲嵌琉璃牡丹花圖案的漆器食盒。
這世界的手工藝品比現代的精緻多了!害她想帶一些回去呢!嗯,看得出這個女生不擅長應付眼前的場面。既然如此,她彎起微笑,就由自己釋出善意來紓解一下這個姑娘的緊張吧,她想要這個漆盒的說!
「妳好,初次見面。我代表葵一族歡迎妳,異界的姑娘。我是葵菊玉依,她是豐都彌水羽,請問我該如何稱呼妳?」聲音柔和平緩﹑用詞不卑不亢﹑微笑含蓄有禮,一雙眼睛直視這位心思不明的陌生客人。
有一刻她愣住了,眼神交會間,她看到葵菊玉依一雙眼睛純淨,不似長袖善舞者擁有的。這孩子說出「通關密咒」了。對,在這裡沒有人在乎她是誰,她的生死也不過是取決於一個「謊言」。終於有人來問她究竟是誰了!
「我叫鳳七巧,很榮幸認識兩位。」儘管是階下囚,但她的笑容卻充滿自信。原因?世上所有事,只要仍有商量的餘地,而雙方還願意在談判桌上交手,便代表事情有圜可轉,距離解決問題更進一步。想當然,她才沒這麼好說話,談判桌上的一來一往,都是由第一眼的印象開始。
一旁的豐都彌水羽,為二人沏茶,將漆盒逐層打開,原來是不同類型的和果子。第一層是一個個造型精美的練切果子,一盒九個。飽滿欲滴的正月梅、可愛嬌小的黃鶯、清新伶俐的綠葉、粉嫩典雅的八重櫻、含羞清麗的乙女櫻、優雅濃艷的紫藤、奪目明亮的鳳凰花、清幽獨立的雪團菊、最後是一個是異色隱隱的黑薔薇﹒﹒﹒﹒﹒﹒
第二層是羊羹,六款羊羹各只有一塊。最經典的本練羊羹、有如真正寶石一樣的琥珀錦玉羹、清爽怡人的吉野羹、淨白無瑕的淡雪羹、碧綠晶瑩的春之雨羹、最後是夜色鬼魅的夜月湖羹。
第三層是餅果子,亦是三層中最樸實的一層。草餅、櫻餅、牡丹餅和紅豆大福,這些本是尋常日式糕點。然,這些平平無奇的餅果子正散發出最強烈甜香味道的。是甜美而不濃艷的高雅香味!
「這些是這裡有名的甜食,亦是我對鳳姑娘的歉意。希望您嚐嚐合不合口味。」彌水羽為二人上了茶後便退回葵菊玉依身後低頭跪坐待命,葵菊玉依向鳳七巧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葵小姐言重了。未品嚐味道,其甜蜜撲鼻的香氣,精緻細膩的手工。已令我大飽眼福。還有這杯色澤淡黃清澈見底的玉露,覆香四溢,上好茶葉的證明呢。」這一半算是客套話,但這些糕餅的手工儘管放到現代都是頂尖的水準!連她個人不算特別喜愛和果子也被其色香吸引!品茶嘛,在不同場合中游走多年,這些見識也不少。
人的口味和性格其實有一定的關係。所以豐都彌水羽專程準備了這一帶最有名的甜點鋪<牡丹屋>的甜點來試試這位鳳姑娘。她雖低著頭,但眼睛不曾離開過鳳七巧的手。鳳七巧一雙手不算是光滑豐腴,反而有一點骨感,十指修長,似乎是從事不太悠閒舒適的工作的一雙手。
鳳七巧的目光似是落在一桌為她準備的和果子,亦似觀察在觀察她的人。嫣然一笑,她和葵菊玉依各自將一塊糕餅夾到她的小碟子內。
「豐都彌水羽小姐,妳也一同享用點心嘛。吃東西就是人多才開心呢。有時候,簡單直接才能切入核心的。外表如何,內頭的餡都是差不多。太精緻的外在,吃在口中時卻三尖八角,不好品嚐。比不上簡單卻充滿內涵的呢。」鳳七巧自顧自地說,說者有心無心?眼睛含笑地看著豐都彌水羽,訕笑?嘲笑?誰都看不出來,找不到答案。
「既是貴客邀請,彌水羽恭敬不如從命。」她輕移到葵菊玉依身旁,也為自己夾了一塊糕點。
「嗯,我和兩位應該談得來。接下來讓我們展開愉快的交談吧!」雖然是不會有什麼結果可言。不過也罷,鳳七巧對她們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選了乙女櫻的葵菊玉依、選了本練羊羹的豐都彌水羽和選了紅豆大福的鳳七巧,三人在這渡過了一個黃昏時光,直到月正當空,而三人的談話內容並沒有第四個人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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