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我說:
「你在外面等我。」
伊曼達一個頷首,彌秧已經往木屋靠近、推開那扇門。
已經腐壞的門板十分輕盈,但是鐵板發出的喀喀聲卻無比沉重。彌秧踏入木屋裡,裡面飄盪著陳年木香與一些味道嗆鼻的盆栽,她看著室內、閉上眼睛感應不到任何的生息,隨後睜開眼、開口。
「艾瑞克祢在嗎?我是彌秧。」
木屋內的氣氛有了微妙的變化,彌秧轉過身,看見了祂。
祂不敢置信瞪大眼,彌秧看著比自己矮的祂——身上仍是那件魔法學徒的袍子,祂的身體透明呈現靛藍色,彌秧忍住難過的情緒看著已死去的友人。
「祢是因為死不瞑目,對吧?」
「嗯。」艾瑞克回應了,彌秧像是被電到一樣,深刻感受到這不是幻覺,艾瑞克悠悠往她飄去,好奇地不停打轉著:「哇,彌秧妳怎麼長比我高啊?我記得妳之前比我矮啊,好傷心啊!如果我還活著一定可以長比妳高!」
「嗯……」她頓時不知道該說什麼,艾瑞克一臉明瞭地笑出來:「讓我猜猜,妳幫伊曼達來勸我離開對吧?可是我不想,颯猊恩的事情——妳知道嗎?快二十年過去我依舊無法釋懷,他們殺我們學徒就是為了栽培那些傲閃閃,我真的好氣啊!」
「我一開始也氣。」彌秧低語著:「但是更多的是無能為力,因為我知道她這麼做的原因,所以稍微釋懷了點,而我希望祢也是……不是要勸祢原諒他們,而是放過自己,如果我無法勸祢離開,伊曼達有可能會去找教會驅除祢,祢知道驅除的意思嗎?」
「身處在這的我肯定非常了解。」艾瑞克聳肩、飄浮在空中盤腿坐著,腳踝以下消失於空氣中:「彌秧,這些年妳過的怎樣?颯猊恩還有對妳幹嘛嗎?雖然我是幽靈了,可是妳身上有種感覺很古怪,我說不出是好是壞,妳看起來也很累,卻沒有人能夠幫忙。」
「嗯……我不知道該從哪說起。」彌秧不意外艾瑞克很敏銳,他正是因為這樣才死亡。
「那就從我死後開始說吧!」
「好。」
彌秧先請還在木屋外的伊曼達離開,這才隨便往桌子一坐,下了層層結界之後開口,跟艾瑞克說自己被打入深淵生活的十五年,爬出深淵後想找白巫師報仇卻被反將一軍——說到這彌秧停頓,眼神複雜地看著艾瑞克,如果是別人她會直接說,但是艾瑞克她沒辦法,年輕時得到的友誼更為珍貴,某些話無法像往常說出口。
「妳不用顧慮我啊,直接說!這些年妳應該看了不少事情、得知不少真相,我只能生活在這裡,也沒有人可以對話……應該啦?如果當時我做錯什麼,妳直接說吧?我搞不好可以放下仇恨升天呢!」艾瑞克的笑容僵硬,其實在聽見彌秧被颯猊恩打下深淵時差點氣到跳起來。
「祢說的。」彌秧瞥過去:「當時颯……猊恩跟我說……這是無法改變的結果,祢還記得自己曾經打傷的貴族學徒嗎?她說雖然能保護祢在學校不受貴族傷害,但是只要畢業出去,肯定剩下死路一條,極大的機率會被報復、凌虐致死,所以她才會動手,至少讓祢死的痛快點。」
艾瑞克聽完整個人都傻了。
「什麼啊?」
然後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什麼跟什麼啊?要不是那些傲閃閃先欺負我們,我會沒事找事做嗎?憑什麼世界要繞著他們轉啊?憑什麼我得用命道歉?」艾瑞克猙獰地大笑,彌秧感覺到一股強大的恨意在眼前颳起狂風,她瞇起眼,艾瑞克原本乾淨的靛藍色靈魂中心正湧出大量的黑暗。
「到底憑什麼啊!如果我家沒有沒落,如果我家的領地沒有被奪走,那些人還可以這樣囂張嗎?這一切全是為什麼啊!現在居然還想要驅除我,我死也不會離開!有種就親自過來消滅我啊?他們的後代最好不要讀這裡,不然我絕對折磨他們,讓他們自爆而死!」
彌秧聽到這句蹙眉,記憶裡的艾瑞克是不會這樣說話的。
難道又是假的?
『不要忘了祂是怨靈啊。』「憤怒」突然開口,爬出自己封閉的盒:『還想說是什麼……結果是怨靈啊,美味又悲劇的果實,祂們如果放下怨氣就能升天了,但是踩到雷區就會大爆走、怨氣更濃重,妳看到了對吧?祂的靈魂已經轉黑了,如果妳繼續發呆讓祂轉紅,就會成為惡靈。』
——惡靈會怎樣?
『力量更強,更不講理。』
「彌秧,妳是不是打算來驅除我!」艾瑞克吼著,彌秧能看見祂染黑的靈體已經在發紅。
「我沒有那種能力。」
「妳有!妳剛剛說的那些都是騙人的吧!妳是為了讓我失去冷靜!失去冷靜的怨靈最好驅除了!」
「我不想傷害祢,也不可能傷害祢。」
「我受夠了,這只是謊言,他當時也說不會傷害我!」
誰?
彌秧正想繼續說話,但是艾瑞克提到的那個誰貌似最後一根稻草,原本祂還能壓抑的怒火完全炸開,一股濃郁的惡意襲來,彌秧聽見「憤怒」在腦海裡的愉快笑聲,瞥眼艾瑞克已經轉化成鮮紅色的惡靈,木屋裡頓時充滿濃郁的血腥味。
『再過不久血腥味會轉腐臭味,就真的沒救啦!』「憤怒」在她腦海裡打轉,彌秧知道自己的想法被看穿,它恥笑著:『動手吧!這時機很適合啦!』
「嗯……」
「彌秧!我第一個殺妳!」艾瑞克嘶吼著。
「我不是回應祢。」彌秧伸出一隻手,在「憤怒」歡樂的鼓舞下,看見自己醜陋的內心:「抱歉了艾瑞克,我們什麼都沒談就先發生衝突,如果可以真想好好談過之後再問祢的意願,算是我自以為吧。」
「我不會讓祢驅除我!」艾瑞克的身影轉化成淹沒木屋的猩紅色濃霧,祂的靈魂開始扭曲,彌秧的手指像是掐著無形之物持續僵硬,依照「憤怒」的指示操控魔力,看艾瑞克最後一眼,狠下心握緊手指。
「唔——啊啊啊啊啊啊啊!」
艾瑞克痛苦的呻吟在木屋裡隨著狂風捲盪,彌秧的身體浮現紅印、一眼瞳孔轉為赤紅,當眼球染黑時一條黑液滑下臉龐,她堅定地握拳,滿屋的惡意逐漸消失成無形風體往艾瑞克的內心鑽去,原封不動地歸還。
直到意識深處傳來破裂聲,彌秧才鬆開手指、屋子裡的動靜隨之停歇。
碰的一聲。
「啊……」
聽見艾瑞克沙啞的氣聲,彌秧才鬆口氣。
『不錯嘛。』「憤怒」十分愉快:『剩下妳自己解決啦!』
「頭好痛……比被水晶球丟還痛……剛剛怎麼了?」艾瑞克說著,從地上爬起時注意到自己的雙手不再透明、吃驚地瞪大眼,轉看彌秧:「我怎麼?怎麼回事?我記得自己想到什麼很生氣就沒有意識了,妳知道發生什麼事情嗎?」
當話一多,艾瑞克感覺到喉嚨的震動。
「對不起。」彌秧率先道歉:「我把你製作成惡魔了。」
惡魔的誕生就是宗罪吃下惡意孵育而生,彌秧借用「憤怒」的力量,將艾瑞克剛才的惡意揉捏成惡魔之軀,此時的他……保有人形軀體,但是頭已經化成羊頭骨,從眼眶中露出的瞳孔刺紅,彌秧單手蓋上自己的眼皮,將力量收起。
無法順利進化成惡靈的艾瑞克成為新生惡魔,此時陷入懵愧狀態。
「我說過自己是「憤怒」的代言人,就有力量轉化你,抱歉……本來打算等聊完之後問你的意願再決定的。」
艾瑞克嘴巴開開合合就是說不出一句話,最後捂著眼比出暫停的手勢,屋內頓時一片安靜。
彌秧還是靠過去在他肩膀上各拍一下,壓抑外漏的邪氣,自顧自說著:「我知道你現在很混亂,成為惡魔也不一定要幹壞事,像我底下有些都在打混摸魚偶爾動一下表示沒死,這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事情,艾瑞克,離開學校重新看看這世界吧?」
「妳……不怕我報仇嗎?」艾瑞克的聲音十分僵硬:「將貴族們,全部——」
「你無法,也不能。」當彌秧說出這句話時,艾瑞克的腦袋一震動盪,他試著產生殺意,卻像被淋濕的火把點不燃,彌秧確定自己有幫艾瑞克隱藏好氣息後收回手:「你無法違抗我的命令很正常,惡魔、魔獸都聽命於自己的宗罪,但是我沒要阻止你報仇的意思,因為現階段我需要貴族,他們是不可或缺的棋子。」
「棋子……」艾瑞克若有所思,手指摳著自己的頭骨:「什麼意思?妳只說到不管怎樣我都會死就沒後續了,而且那十五年妳明明恨得不輕,怎麼提到她還可以這麼冷靜?」
「我會一併說明。」
彌秧坐回剛才的位置,邊說邊看著艾瑞克把自己的頭拔起來再裝回去,拔起來又裝回去……不然就是一直摳手骨、腳骨,最後還上癮不停摸身體,好奇身上所有的變化,三不五時突然說一聲「酷耶」或是「好奇怪」作為感言,讓彌秧深刻體會到當初老師上課時,總是想巴艾瑞克的衝動從何而來,最後乾脆放了大絕,說出自己跟白袍在一起的事情。
「蛤?」艾瑞克嚇得不清,整個人認真了:「妳沒在開玩笑吧?妳明明知道她是為了什麼目的還一頭栽進去?如果是我肯定會二話不說把她宰了!彌秧,妳人真的太好了!完全被她吃死死的無法翻身啊!我知道妳以前很崇拜她,我也是,但是發生這種事情妳該清醒了,就算不恨也不該愛上她吧?」
「一言難盡……」
「妳該清醒點!」
「我很清醒。」
彌秧這一眼讓艾瑞克有點畏懼,他不明白自己怕什麼,猜測是現在身體的本能導致,將自己的羊頭當成球在左右手來回丟:「妳還是小心點啦!吼,沒有我提醒就把自己坑了,還好妳現在挺聰明的,知道回來這裡……是說妳為什麼過這麼久才過來啊?不會是突然想到才來吧?」
「因為我代替颯兒朵過來拿鐵甲犀牛的角,鐵甲犀牛就是老師以前養的那隻,掛了。」
「結果又是她!」艾瑞克翻了大白眼:「算啦,愛情的力量真偉大是吧?開口閉口都是颯猊恩颯猊恩……颯猊恩長颯猊恩短……我突然有很下流的疑問……」
「別問了,就你想的那樣,我們上過床了。」
「哇勒!妳真的從裡到外都被她吃死死了!」
在艾瑞克重度吃驚時,彌秧感覺到伊曼達在結界外,想想自己進來也有段時間,就讓結界開個入口任由他進來,艾瑞克感覺到氣息時將頭裝回去,如果此時還有臉皮絕對是蹙眉,在開門的瞬間彌秧將艾瑞克定在原位不讓他偷襲。
「嗯?」伊曼達蹙眉,看一眼彌秧在看著眼前的惡魔:「結果是惡魔不是幽靈?」
「你才惡魔!貴族全是惡魔!」艾瑞克毫不客氣說著,伊曼達的臉色瞬間不太好看,彌秧不需花太大的力氣繼續定著他:「的確是艾瑞克,因為某些緣故,我不得不在他轉變成惡靈前變成惡魔,這樣他才不會被驅除。」
伊曼達的臉色一青一白,想說什麼卻只能強忍下肚,彌秧朝他招招手:「你會偽裝術嗎?我等等要帶著艾瑞克離開這裡。」
「彌秧,妳知道自己在搞什麼嗎?妳把它變惡魔?」
「是,而我是宗罪代言人。」彌秧瞥去一眼:「有問題嗎?我不能讓自己唯一的朋友用這種身體繼續活著?他還有自己的意識跟理性,要不要害人也自由心證,說到底惡魔是因為宗罪無法離開深淵才創造出來替自己狩獵的生物。」
「惡魔催促悲劇!」
「那宗罪代言人呢?」
「而且貴族私下幹的骯髒事鐵定比惡魔還多吧?啊,你當然不會承認啦,珍貴的貴族血脈是絕對純正的!只有我們這些賤民——」
「我不是這個意思,人生而平等,我關注的點在於生物的本質。」伊曼達打斷艾瑞克:「我的意思是妳將他變成惡魔,將來會不會被宗罪操控?例如在重要關鍵時,突然捅妳或是校長一刀?」
「會又如何?」彌秧不耐煩的壓低聲音:「難不成要因為這極為渺小的可能性就放棄他?我知道你的擔憂——或是害怕的點,然而這些都是促進一個靈魂放棄自我的言論。」
伊曼達不認同的皺眉。
「因為我是颯兒朵選中的人,所以你相信我。」
「嗯。」
「那為何我選擇艾瑞克,你卻要警惕?」
伊曼達保持沉默,或許是潛意識裡否決,又或者之前艾瑞克在學校打架的事蹟太精彩,伊曼達明白自己與彌秧的觀點不同,而他之所以選擇相信,是因為指導他的老師、那位傳說的白巫師親自認可了她,所以他才無條件相信。
白巫師總是對的。
可是白巫師選擇之人做的選擇會是對的嗎?
「妳希望他成為惡魔後做什麼?」伊曼達無視艾瑞克的咕噥聲,兩眼注視著唯一的黑袍。
「那是問他不是問我吧?」彌秧沒有壓力說著:「我讓他重新『活』過來,用自己的眼睛審視這個世界,讓他選擇要復仇還是放下……我可以忠告一句,艾瑞克死亡原因跟貴族學徒脫不了關係,他過去無法避免死亡,但是能選擇未來人生,這是他的權利。」
「人?」伊曼達扯扯嘴角,想從它身上看出人影,可是由黑線與羊頭顱組成的生物,卻是刻印在靈魂深處討厭的存在,他不可能一言兩語就放下,成為中階魔法師時接觸不少與惡魔、魔獸有關的事物,成為高階魔法師後更頻繁,他清楚人們對惡魔所感受到的恐懼。
他至今仍害怕自己哪天醒來,身旁躺的妻子被掉包,兒女甚至慘遭剝皮被惡魔穿在身上。
伊曼達忘不了升上高階魔法師時,白巫師帶領他實際與惡魔交手的第一次,就是處理一家四口的案子。
當時惡魔還穿著人皮偽裝成人類與他們互動,伊曼達差點被弄糊,是白巫師直接攻擊它們才曝露真身,那四隻惡魔的力量異常強大,但是在傳說面前不堪一擊,白巫師很快就解決了四隻惡魔,伊曼達在處理惡魔殘留下來的汙染時,於隔壁豬舍發現這一家四口都活著,還有呼吸卻像畜牲在地上爬,因為手肘與小腿都被砍去,而且沒有皮膚……全身的筋肉與血管曝露空氣,他們痛苦卻被惡魔用了方法維持生命,身體不停與乾草、沙粒還有屎尿摩擦,不管是視覺還是氣味都造成很大的衝擊。
那四隻惡魔之所以強大,正是折磨他們來果腹。
白巫師告知惡魔已經消滅後,他們邊哭邊感謝,請求白巫師也殺了他們。
伊曼達至今仍會夢到當時,恨的牙齒發癢、手指用力握拳突然朝艾瑞克臉上砸下去,彌秧慢半拍要出手時,注意到在地上打滾的艾瑞克居然被伊曼達打出人樣……不再是那副惡魔之身,而是他活著時的樣貌。
「白目喔!」艾瑞克滾完從地上跳起要跟伊曼達對打,但是仍被定在原地動彈不得:「彌秧!他無緣無故打我耶!」
「你看下自己的手。」
「啊?」艾瑞克這才注意到手指不再是骨頭,但是皺眉:「實感沒變啊,這是假像吧?」
「對,假像。」伊曼達甩甩手指,食指跟無名指關節磨擦破皮:「你們走吧,再多待一秒我可能就不是一拳。」
「謝謝。」
「妳謝他幹嘛?他打我耶!彌秧妳真的很奇怪耶!之前被颯猊恩欺負現在還死心踏地,看到我被傲閃閃打還謝謝!妳真的吼——這樣不行啦!我跟妳說——」
彌秧帶著艾瑞克離開,留下伊曼達一個人在木屋裡。
她此盡全力往前走,踏出樹林後終於鬆了口氣。
『呵呵,真的離開了嗎?』
彌秧沉默不語,看向一旁的艾瑞克;他抬頭看著前方,臉上沒有表情。
兩人站在樹林邊界,凝視著眼前培育自己多年的學校,當年兩位小學徒闖入的身影,已經是惡魔與代言人,他們帶著好奇心進入樹林,卻染上死亡離開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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