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流吹揚起她的頭髮,耳際是呼呼的風聲升竄,彷彿一名投下身子的跳水選手,在炎夏一躍而進泳池的淋漓暢快,又彷彿乘風,飛越一座座覆滿柔軟綠茵的小丘。很難具體描述看見了什麼,大概是腦中所想的場景全都歷歷覽過眼前,有原野、海洋、深林、池塘,好多未曾親眼見過的地貌。如果能用力呼吸,她會大大喘一口氣,讓胸臆痛快爆發,鼻腔內空氣的撞擊是那樣劇烈,致使她無法承受。
是個夏日,她一頭栽進一個蟬聲密密麻麻纏繞的盛夏。
「妳的名字是什麼?」一道聲音問,那似乎是個女人的聲音,奇特的是,它是直接在她腦中出現,因此多了抹飄忽不定的幻異。
她只記得三點水,和一個零字。
阿澪,她想著,我的名字是阿澪。
她繼續墜落。
眼底淨是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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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澪醒來。
她倒在一幢木造建築前,屋子上掛著的門牌寫著「花幻館」。放眼望去,四周都是鮮豔芬芳的花田,遠處可見田園底部與湛藍天際的分際線。
她按下門鈴後,有人打開門,是一個綁著低馬尾的漂亮女孩,身穿白襯衫和格子百褶裙,像是某種制服,年紀大約是二十歲左右。阿澪還在打量著對方,那個女孩就伸出手說:「妳好,我是莉加,歡迎成為花幻館的一分子。」
阿澪皺起眉頭,初次見面就滿懷熱情的人可能別有居心。
莉加閃過一絲尷尬,收回手,又重新掛上笑容問:「妳叫什麼名字?」
「阿澪。」
「先進來吧,外面多熱。」
莉加感覺不像是壞人,就算是壞人,阿澪也有自信打贏對方。想了想,她還是隨著莉加的腳步進入花幻館。
館內部鋪著木地板,空氣中飄散若有似無的花香。沿途,阿澪與好幾位穿著和莉加相同制服的女孩擦身而過。來到掛著「總長室」門牌的門前,莉加敲敲門後轉開門把。
坐在辦公室內的是一個年紀沒比莉加大多少的年輕女子,梳著高髮髻,上頭插著綴著幾顆珍珠的金簪子,身穿粉紫色的漢服。莉加對這個像是古裝劇演員的女子說:「紫芊,這是新人,她叫做阿澪。」
紫芊注視阿澪的眼神沉穩而不嚴苛,阿澪不怕,任憑她掃視自己。紫芊笑著對莉加說:「是個很有氣勢的孩子。她就交給妳了。」接著她對阿澪伸出手說:「妳好,我是紫芊,紫色的紫,草字頭下面一個千萬的千。妳的名字怎麼寫?」
「三點水,旁邊是數字零的那個零。」
「妳應該跟我們一樣,都失去過去的記憶了吧?」
「是。」
紫芊的笑容溫柔許多。「沒關係,來到花幻館,只要妳認真向上,就可以取回記憶,也可以離開這裡。」
阿澪確實忘記有關自己的許多事,但還保留了部分常識,比如,她知道這裡是夢。若是被操縱,她可以想辦法破解,然而「真實」的夢,就不是那麼容易脫離。試過幾招都沒醒來,她就放棄了。也許她的原體正處於昏迷狀態,需要靠外力喚醒。
順其自然,她隨著莉加在花幻館展開新生活。
她剛進入這個世界時所在的那片花圃,是新生來到的入口。那邊總是好天氣,陽光特別眷顧這片土地,頂多是小雨會輕巧地定時拭去積日蒙上的塵埃。遠方的乾淨天空之下,連綿重山峻嶺脈絡清晰,阿澪不用做事的時候,就會坐在窗口看著風景發呆。日子好像過得太悠閒了。在花幻館裡的時光,不是練習歌舞,就是輪值做雜務。花幻館的風景雖美,她還是不想久留,每天「睡醒」都希望自己可以真正清醒,可惜事與願違。
「好好享受當下嘛!」莉加說。
花幻館的前半部是劇場,讓外界的人可以進來觀賞少女們的各種演出,包括唱歌、跳舞、相聲、戲劇、雜耍、魔術;那些觀眾的面容總是模糊的,阿澪首次登臺的演出類型,是再普通不過的載歌載舞,混在其他花幻館的女孩子們當中,她看向臺下,確定了這些觀眾都非活人。
莉加帶她去看過連接劇場與花幻館成員起居處兩棟房舍間的通道,道路上掛著一幅幅畫像,畫中人物清一色是漂亮的女孩子,有的豔麗,有的清純,有的可愛,生動的形象躍然紙上。莉加說:「一旦通過考核,成為花幻館的正式成員,畫師就會為妳畫一幅畫像掛在這裡,等妳離開後,畫會被移到另外的保存室。」
「莉加前輩的畫像在哪裡?」
「這邊,這是我十八歲時畫的,都已經過兩年了。比我早期進來的人裡面,還留著的就只有紫芊,她剛來時十七歲,現在也二十六歲了。時間過得好快,她接下總長的工作,短期內應該不會離開,不知道我和她誰會撐比較久。」
聞言,阿澪認真思考起來。莉加誤解了阿澪嚴肅的表情,連忙說:「很多人都以為我們這行到了一定的年紀就要引退,其實沒有,想要的話,做到四十歲也可以!只是看著年輕的新人一直進來,實在很難堅持下去,女孩子都討厭變老嘛。」
「我在想的是,要怎麼離開。」
「妳為什麼急著想離開?這裡的生活不好嗎?」
「莉加前輩,妳不會擔心有家人或朋友掛念妳嗎?」
莉加笑笑說:「有點難解釋,不過我總覺得在這裡過得比過去好,所以不怎麼想回去。紫芊也是這樣覺得,我們才會在這裡留這麼久。」
「可是我必須快點回去。」
「有時也要看運氣……別露出那種表情嘛,總會有機會的。」
平均是進館四年才會通過考核。莉加的兩年已經算是很快。就算阿澪更天賦異稟,也得在進館半年後才能得到第一次考核機會,她問:「通過考核後,妳也沒有打算要走?」
「我還在考慮適合的時間。」
說出這種話,代表莉加根本無心離開。
莉加拿絨布擦拭玻璃畫框上的灰塵,告訴阿澪:「其實,還有一種方法可以得到離開的資格,就是在百花撩亂慶典得到特殊貢獻成就獎。」
一年一度的百花撩亂慶典只剩一個月不到。阿澪問:「妳知道要怎麼做才能得獎嗎?」
莉加苦笑著說:「自從我加入以來,從來沒有人得到這個獎。上一次有人得獎是二十年前的事,紫芊也不清楚詳細內容,但妳還是可以問問看她。」
阿澪點頭說:「我明白了,謝謝妳。」
莉加放下手上的布塊,倚在牆上溫柔地笑著說:「不用那麼生疏,可以多依靠我沒關係,我是妳的直屬前輩。」
阿澪照樣是點頭、行禮,在莉加無奈目送中離去。她也不懂為什麼自己沒辦法像其他年幼的女孩一樣自然地對前輩撒嬌,這樣一板一眼的她,也只有特別有耐心的莉加持續嘗試打破她的心防。
找到紫芊時,對方正在文件室整理資料。
阿澪行禮後,直截了當地說:「總長,您好,我想要請問您,想要透過考核以外的方式離開花幻館,是不是只能透過在百花撩亂慶典上拿到特殊貢獻成就?」
紫芊美麗的雙目掃過阿澪,站直了身子,頭上簪子的垂墜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搖動。她回答:「對。妳應該知道花幻館是什麼地方吧?」
「生死的交界處,在彌留邊緣的人會在這裡等待死亡,或是爭取到活下去的機會。我們在真正的世界可能是植物人,也可能是精神崩潰、失去理智,選擇離開花幻館後,我們才能讓自己重新成為『普通』的人。」其他地方還有許多類似的機構,隨著不同人的期待而長成不同模樣。她幻想中的冥河、奈何橋、三途川,居然是如此夢幻的地方嗎?阿澪以為自己應該是更冷酷的人,不過事實擺在眼前。
紫芊的笑容和莉加那種澄澈無心機不同,更為深刻。紫芊告訴她:「我看得出來,妳是特別的人,不像一般進來花幻館的人,都會沉浸在自己嚮往的美夢中。世界上還有很多像花幻館這樣的地方,滿足抱有遺憾的人,也讓命懸一線的人有機會扭轉命運。這是不可以告訴其他成員的祕密,否則這個地方就會崩壞。」
阿澪點頭說:「我不會說出去。就算我說了,規則也不會因為我而改變。我只想要趕快回去。」
「既然妳知道花幻館的真正意義,應該也知道,百花撩亂慶典是招待亡者的宴會,當天,會有無數的靈魂來看花幻館的表演。每個靈魂都只能來花幻館一次,離開就再也回不來,我們拿出最好的表現,才能送祂們安然離去。在通道開啟的這天,也會有不好的東西趁機進來。當初,得到特殊獎勵的那個人就是在百花撩亂慶典時打退了魔物。」
「每一年都會有東西闖進來嗎?那為什麼這裡還能維持運作。」
「我會請外界的力量來幫忙阻擋魔物進來,如果妳想要成為英雄,我可以多放幾隻魔物給妳。不過,妳必須先證明給我看妳的實力。」
阿澪平舉起手,室內空氣一滯,接著像是果凍般凝固,湧向紫芊,從她的腳往上,直至包圍住她的脖頸。只要稍一用力,紫芊就會被掐到窒息。展現完力量後,阿澪放下手,裹住紫芊的壓力也跟著鬆開。
「在夢的世界,我可以做到任何事。」阿澪說。
紫芊照舊掛著恬淡的笑意說:「當一天和尚,敲一天鐘。先暫時專注於把眼前的事做好吧。」
阿澪只得繼續練習唱歌、跳舞。
內心的焦躁難以壓下。在舞臺上對著觀眾露出完美笑容時,她總是會生出「我到底在做什麼?」的想法。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吧?這樣悠閒地輕歌曼舞,真的沒問題嗎?
結束一天的勞動,回到寢室休息時,耳朵靈敏的她得見走廊上的人說著「新來的那個人很跩耶,約她吃飯她都不來」,類似這樣的背後壞話層出不窮,因為她不花時間經營人際關係,表現越優異,她也就越成為他人的眼中釘。
即使這樣,她仍然睡得很好。她非常明白自己的使命。別人的評價,根本就不重要。
倒是莉加,在聽到中傷她的言論後,氣得要去找紫芊告狀。
阿澪攔住她說:「我不想浪費時間在處理這些事上。」
「她們太過分了!妳明明比誰都努力!」
「我努力也不是要表現給誰看,做好我該做的事就好。」
「妳這樣不會太累嗎?」
「慶典快到了。」阿澪只這麼回答。
在百花撩亂慶典前夕,以花幻館為中心,逐漸幻化出一座城市,她們不再侷限在館內附設的小小劇場,可以去戶外更大的舞臺排練。全城配合花幻館的鮮豔色調,妝點得繽紛五彩,花香散播在大街小巷。在其他表演場地遇到的觀眾,臉孔比平時館內劇場的客人更清晰。這是力量大小的差別,頻繁出入花幻館劇場的客人,是為了獲取能量來鞏固脆弱的靈魂,身影自然比較稀薄。像莉加這種熱情的表演者,並不是在做白工,她們的努力確實幫助了許多人。
慶典前夕,紫芊帶領著全花幻館的女孩圍成圓陣,大聲說:「拿出最好的表現!」
眾人同時大喊「加油!加油!加油!」,至此,阿澪才有她要離開花幻館的實感。
居然讓她有些不捨。
在全城正式開啟的那天,也就是百花撩亂慶典的第一天,看著半透明的各種怪異、扭曲靈體踏上橋梁,她伸出手,金色的火焰快速吞噬它們。在紫芊召集的部隊出手前,全城的所有通行橋梁,都被火舌掃淨。人們甚至沒反應過來,還以為這是花幻館最新編排的演出。做完這一切,她仰頭望向站在花車最高層的紫芊問:「這樣夠了嗎?」
紫芊心平氣和地問:「妳有想再見到的人嗎?」
「什麼意思?」
「各界的人都會從橋過來,在百花撩亂慶典上,妳有機會見到任何想念的人。在人群裡找找看吧。」
阿澪疑惑地看向紫芊所指的方向。
她看見一個年紀與自己相仿的女孩,牽著一個更小、不過七八歲的孩子。女孩的容顏轉瞬即逝,被行進的花車隊伍拋在後頭。阿澪的心像被狠狠直擊,撩起裙擺跳下花車,無視身後莉加的呼喊聲,朝著那個身影飛奔過去。
一路上推開所有擋在面前的人,她追到小巷中,那人才停下腳步。
她喊住對方:「盈盈學姐!」
盈盈轉過身來,左手所牽著的小男孩與她面貌相仿,他也跟著看向阿澪,隨即不解地抬頭向盈盈徵詢答案。
盈盈露出阿澪熟悉的笑容說:「嗨。」
就這麼一個字,瓦解了阿澪武裝起的一切。她咬緊嘴脣,撿拾出流落在腦海深處的記憶說:「我盡最快的速度趕過去,但我到的時候,妳已經……我去得太晚了,要是能再快一點……」儘管她仍然記不起自己的姓名和其他個人資訊,和盈盈相處過的回憶卻不斷湧現。在最後,她辜負了盈盈的期待,當她到達時,只能接過盈盈逐漸流失溫度的遺體,而她自己也在戰役中元氣大傷,用盡最後一分力氣後陷入昏迷,才會被引導到花幻館。「我要趕快回去,那邊的情況不知道怎麼樣了,還有要確認大家有沒有受傷……我是不是有個哥哥?」她按著發疼的頭說。
盈盈柔聲說:「有些事妳沒辦法在這裡想起來,要醒來之後才會知道,我現在也不能告訴妳。不過我可以向妳保證,妳做得很好,一切都很好,不用再擔心了。」
「要是很好,妳就不會在這裡了。」
盈盈舉起牽著小男孩的手說:「不會啊,妳看,這是我弟弟,我們終於見到面了。他本來就應該是這個年紀的樣子,之前是我太自私不願意放他走,擅自讓他長大。」盈盈揉了揉弟弟的小臉,他眼睛閃閃發亮。似乎是感覺到阿澪對他的好感,他身體半藏在盈盈身後,對著阿澪俏皮一笑。
阿澪蹲下來和他平視說:「他的名字是……」
「別再想了,這裡會封印妳的記憶,我還以為妳連我都認不出來,看來我們之間的感情還是比一般人深厚。這讓我好驕傲,能和妳這麼棒的人做朋友。」
阿澪覺得自己好像應該流淚,可是眼睛卻乾得一滴淚都擠不出來。當盈盈對她張開雙臂,她顧忌著在旁觀望的盈盈弟弟而沒有接受擁抱,盈盈察覺到後,走上前抱住她。
放開阿澪後,盈盈越過阿澪背後說:「你回來了,這就是我可愛的學妹。」
走進巷子裡的是一個有著及肩的中長髮的男生,左耳戴著顯眼的同心結耳環,比起帥氣,用美麗來描述或許更貼切。他對著陵友溫暖一笑,好像早就認識她。
盈盈和那個男生相視而笑說:「他是我的朋友。在等妳的時候,我們聊了很多以前的事。」
那個男生說:「我們還有其他朋友也來了,她跟她的家人先去逛街,等一下才會跟我們會合。托妳的福,我們不用和魔物戰鬥,可以好好地逛街。」
「紫芊說,我可能在這裡遇到任何想念的人。」阿澪悄聲問:「那,我的媽媽也會來嗎?」
盈盈說:「也許吧,等下去就有機會,但妳願意在這裡等嗎?」
阿澪深呼吸後說:「不行,夢中的一秒可能是現實中的一天,我要趕快回去。」
「也可能剛好相反,不論妳在這裡待多久,現實中都是黃粱一夢。」
「我大概猜到了,媽媽就是二十幾年前那個和我一樣用特殊方式從這裡提早回到現實的人。每個靈魂都只能來花幻館一次,所以她不會再回來了。」
聞言,盈盈垂下頭,不語。
盈盈的男生朋友說:「的確每趟都是單程的旅行,我們也只能來這麼一次。不過,百花撩亂慶典的期間,不會隨著現實世界的時間前進,這四天,妳可以好好地玩。花幻館本來就是讓我們療癒心中傷口的地方。」
盈盈說:「可惜我們不能在花幻館的其他人面前露面,不能認識妳新交到的朋友。」
「回到現實後,我會想辦法找到她們。你們……會在這裡留四天嗎?」
「如果妳有空的話,這幾天我們一起玩吧!」盈盈說。
阿澪伸出手,牽住盈盈空出的另一隻手。
他們四人,朝著慶典布置的搖曳生姿燈花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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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的時間點是在最後一集的大戰過後,陵友力竭失去意識,在夢中經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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