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考完期末考後,資優班的同學會先放半個月的假,接著是暑訓,然後再放半個月的假。切割得破破碎碎的假日讓同學很難安排時間,像梁寶凜或白石玲奈就常於開學後請假,以在暑假尾聲出國好好享受假期。
解一樹的暑假沒有特別的規劃,除了暑訓會去長青活動中心以外,其他時間都會待在學校。像林率優、蘇炯均等人也是,有靈力過強會影響到周遭人的問題,又跟家庭沒有特別的牽絆,索性整個暑假都不回家,繼續住校。學校為他們這種無處可去的人準備了額外的才藝班,可以學烹飪、外文、程式設計,靶場、游泳池和體育館也任他們使用。這正是解一樹理想中度過假期的方式:有學到東西,又不會被逼得太緊。
在正式放暑假、也就是最後星期五晚上外出禁制解除後,他和盈盈不像其他同學急著脫離這座牢獄,反而留在播映室看電影。今天只有他們兩人和安邑潼。他們挑的電影是《咒怨》。
「其實我不喜歡太可怕的。」看到電影片頭,盈盈就嘀咕。
「妳不是說多看恐怖片才能訓練膽量?」
盈盈握著拳頭威脅:「小心我打你喔!」
觀影過程中,她沒有遮住眼睛或轉移視線,不過當鏡頭轉到嚇人畫面,她就會全身僵直。
膽子一向小的安邑潼卻沒發出任何悲鳴,因為他正忙著用筆電處理公務,為了不讓電腦螢幕的光干擾到學生看電影,還坐到播放室最後面的角落。
看著電影中的俊雄和伽椰子想方設法嚇人,解一樹想起面對恐懼異能者的心情,忍不住懷疑為何盈盈還會被這種程度的電影嚇到。
回憶起恐懼滋味的他,有段時間變得更沉默,內在那個膽小怕事的小孩跑出來作怪。幸好,現在的他再度跨越那個階段,比以前更有自信了。包括去面對自己,還有面對在意著她的心情。
電影播完後,安邑潼抬起頭說:「結束了啊?你們要一起去吃飯嗎?」
盈盈問:「老師的東西還沒弄完吧?要不要我們幫老師買便當?」
「麻煩隨便幫我買一個,感謝。」安邑潼將他的教師證交給盈盈,讓她用裡面的點數買飯。他們的互動不太像師生,反倒像朋友,就算安邑潼的年紀本來就和他們相差不大,他們似乎還是熟過頭了。
在解一樹和盈盈臨走前,安邑潼叫住他們問:「對了,你們兩個下次也要比成績嗎?」
盈盈笑著說:「不用,我懶了。根本贏不過他嘛。」
安邑潼看向解一樹,「一樹這次考特別好,就是因為盡全力和妳比賽,我很樂意看到妳們多對決幾次。」
盈盈和解一樹對視,她笑笑說:「之後再說。」
兩人去學餐幫安邑潼買回晚飯後,便抱著他們的便當去操場邊坐下。
「終於沒有宵禁了。」盈盈說。
「暑假期間,學校清淨很多。」
「對啊,你覺得《咒怨》怎麼樣?」
「滿無聊的。」
「仔細想後我也覺得沒那麼恐怖。喂,不要笑!我是說真的!」
「嗯。」
「和別人一起看恐怖片很好玩耶,聽率優說,她們暑訓的時候,所有女生會聚在一起講鬼故事,講到真的召來鬼,趕在老師發現前驅鬼才沒有被罰。今年暑訓我也想玩玩看。」
「以妳的能耐,鬼來了只會挨打。」
「重點是大家一起經歷有趣的事,感覺你們班的人感情好好,希望我可以在這邊留久一點。還有看流星雨,夏天可以做的事好多。」
「妳不會立刻走吧?」
「我目前的規劃是留在學校,醫藥世家需要幫忙時再找我過去,不過家裡最近在忙大人的事,我的上司讓我專心在課業,暫時不用擔心家裡。我也報名跟你一樣的暑期班,又可以一起玩了!」
「妳『家裡』到底發生什麼事?」
「就是有錢大家族都有的那種內鬥。我也是現在才知道,原來我被安排過來北部分校,就是上面的人發現前任家主要搗亂,安排我過來阻止這件事;另一邊則是想趁機把我和其他各分校來支援的同學弄消失,所以也很樂意讓我過來。」
「家裡的人知道學校會出事,卻選擇把妳丟過來,讓妳冒著風險幫他們處理事情?」
「常常這樣,習慣就好。」
「黃睿依也是這樣被搓掉的嗎?」
「噓。」盈盈連忙環顧四周,當然,現在操場根本沒其他人,頂多是草叢裡會有蛇。
「看妳的作文我就大概猜到了,那個妳小時候認識的朋友就是黃睿依吧?雖然你們在家族的同一個派系,但他長年被派來北部臥底,和妳沒有幾次見面的機會。」他補充:「我沒有跟別人講這件事。」
「告訴別人也沒關係,我沒有特別要隱瞞,就連醫藥世家的事,過不久說不定我也可以公開。」
「妳非得要幫醫藥世家工作不可嗎?」
「我的上司救了我的命,我也想要幫他到底。總之,現在我可以好好開始新生活,重點放在這裡就好。」
接著,他們沒有再聊正事,而是談起暑假可以做的各種事。解一樹發現,他們兩個都同樣沒有經歷過有聲有色的暑假。夏天對他們而言,就是在蟬聲或冷氣運作的嗡嗡聲響中二選一的疲乏時光,但今年不會是燠熱的酷暑,會更清涼一點,穿著夾腳拖和運動衫、短褲,在拖遲著腳步的白晝落幕前,把想做的事都做一遍。
他們聊到口乾舌燥,才各自回宿舍,她的盈盈笑臉是他入睡時最後想起的畫面。
週日,去看小王子展時,他們也逛得很開心,跑去觀望已久的餐廳吃飯,在華山草皮上逗弄別人家的狗,好像看不到任何煩惱。
然而,該面對的事實終究要面對。
回到學校後,他接到紗英老師的電話。
「你和盈盈可以過來研究院所一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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紗英迎接著盈盈和一樹進到她的研究室,表情還是一如既往地冷淡,未施脂粉的臉上掛著兩個黑眼圈。
「我調查完畢了。」
盈盈問:「琲年還好嗎?」
「妳這段時間都沒來看他。」
盈盈面色一僵說:「嗯……對。」
「妳猜到結果是怎樣了吧?」
紗英開啟了密庫,引領他們進去。正如傅承沐所說,研究院所的人還真的都有祕密研究室。待他們站在實驗檯前,看見躺在上頭的鹿琲年臉色慘白、一動不動,室內飄散著福馬林的刺鼻氣味。
紗英說:「鏡種和蠱的事,大家應該都知道了,我就不多提。前陣子校內的風波已經調查完畢,我等一下就會上傳完整報告,有鑑於你們牽涉其中,我想先和你們討論。從最初的林率優在宿舍發現偷窺開始,鹿琲年就被帶進女宿了,涉入其中的女舍舍監已經被水蛭蠱反噬身亡,在她的住處發現抑制蠱的藥和注射的針頭,初步判斷她不是遭到控制,而是主動接下這份差事。」
解一樹說:「死無對證,怎麼確定她是出於自我意志的?也可能是某人用蠱詛咒她,再威脅她聽從指示。」
「再查上去就會碰到惹不起的人,所以一定得是她主動的。」
紗英只負責解剖屍體,追查犯人不是她的工作,和她爭辯這方面的事也沒有用。解一樹輕輕點頭。
紗英凝視著盈盈說:「我調閱了妳的檔案,關於妳的弟弟,妳早就知道他不在了吧?從妳的煉蠱成功的那刻起,他就不可能是活人,因為煉蠱的條件是場內只能活一人,他是和妳同場競爭的,妳贏,代表他死了。」
盈盈啞口無言,驚惶的眼神瞄向解一樹,他說:「我們對煉蠱的內情不熟,她是真的不確定。」
紗英瞇起眼睛,繼續對著盈盈說:「一個人沒有了魄,魂會成為鬼;沒有了魂,魄會還能讓身體維持生命跡象,不過會成為行屍走肉,不管是哪種,都算不上是活人。鹿琲年的魂早就不在了,剩下他的魄被妳的蛾蠱鎖住。妳煉蠱儀式後,一得到能力就使用蠱留住鹿琲年的魄,並帶著他逃到山裡,遊蕩了三個月後才被醫藥世家的人找到;為了安妳的心,醫藥世家的人一直照顧著鹿琲年的身體,儘管妳應該猜得到他不可能活過來了,還是以自己入醫藥世家工作為交換,確保鹿琲年活著。直到現在,中間不知道出了什麼差錯,擁有水蛭蠱的人看中了鹿琲年的異能,用水蛭蠱操控他的身體。
「前兩次鹿琲年的襲擊,水蛭蠱還沒習慣控制那具身體才輕易被打退,但後來幕後主使已經沒有打算再手下留情。攻擊郭季蕾和楊秀榮時,他大可以當場殺了她們,為什麼他沒有下手?因為妳的蠱影響了水蛭蠱的操縱行動。妳認識一年十班的同學,讀過他們的資料,潛意識不希望他們出事,所以當鹿琲年攻擊他們時才會手下留情,而妳不認識的老師直接被打死。
「水蛭入侵人體初期是可以抵抗的,要讓女宿的人同時在短時間內被水蛭控制,幕後的人用校內的襲擊事件和幾個同學的自殺來塑造恐怖的氛圍。段考時自殺的學生本來就為了成績苦惱,在壓力最大的段考時受到蠱的誘惑,才會心智動搖。時機成熟,舍監再用鹿琲年的恐懼異能,傳達給整棟宿舍的同學『必須快點自殺來解決這一切』的訊息,再加上水蛭蠱的控制,學生們就會衝動集體自殺,進而啟動陣法。」
盈盈思考良久,最後才問:「妳會守住這個祕密嗎?」
紗英哼了一聲說:「就在我調閱檔案後的不久,有個叫仲希玟的人聯絡我,和我簽訂協議,才開放這份資料的閱覽權。」她拿出一份協議書的紙本,盈盈和解一樹讀完確認無問題後,由解一樹將之燒毀。
解一樹對仲希玟不熟悉,不過盈盈非常信任她,也說過仲希玟基本上就是她的上司的代理人,既然仲希玟出手,就不用多擔心。
紗英雙手抱胸說:「和妳們確認完情況了,還有問題嗎?」
盈盈搖頭。
「接下來我會寫一份學校想要看到的報告,小丑的事就此落幕。你們之後不要再亂傳消息,就當它沒發生過。」
解一樹問紗英:「關乎我們生死的事,就這樣忽視?」
紗英聳肩說:「我們都是韭菜,當上頭的人真的想害死我們,我們就只有死。與其糾結再已經發生過的事,不如跟醫藥世家打好關係,靠他們新興起的力量來改變體制。夜暝有心要處理這件事,就不會派我一個小小的研究員解剖了,會交到我手上的工作,通常都是要我發揮創意寫科幻小說,不是真的要一份乾淨俐落的報告。」
盈盈對一樹說:「紗英老師說得沒錯,跟南家反映比較有用。」
關於這點,解一樹不以為然,但也不想在這裡爭執這件事,遂隨意點頭。
紗英銳利的目光轉回盈盈身上。「妳要怎麼處理妳弟?」
「送他回醫院。醫藥世家的人說過,這種有魄無魂的情況很罕見,說不定以後發明出更新的招魂方法就可以把他的魂置放回去身體,也是有他再醒來的可能性。這是專門研究蠱的南家說的,不是我一廂情願而已。」
「勸妳放棄這個想法,他的內部早就被吃空了。」
「什麼意思?」
「別裝傻了,水蛭蠱在一個禮拜內就可以把宿主的內臟吃空,除非牠要製造出宿主還是活人的假象,就像當初黃睿依那樣。」
「為什麼扯到他?」
「他就是被和這次的同一個兇手殺害的,因為他不想要自己的身體被拿去當傷害其他人的工具,所以很有決心地親自毀容。我跟仲希玟談過這些了,她會把黃睿依帶回去南家安葬。」
盈盈的臉一陣青一陣白,紗英說下去:「鹿琲年沒有要混入學生之中,肉身死了也沒差,被吃空還有助於蠱操控全身肌肉。妳不想相信的話,我現在就可以把他的身體切開給妳看。」
「老師,不要這樣。」解一樹瞪著紗英說。
紗英無所謂地說:「我不懂一般人的情感,只說我看到的事實。我也沒有逼她認清現實,因為她早就清楚知道這件事。」
盈盈清麗的臉龐已經失去血色,正當她想要開口繼續爭辯時,眼前的異變打斷了她。
一道奇怪的聲響從鹿琲年體內傳出,像是某種黏答答的東西爬過管道的聲音。在三人的注目下,從鹿琲年的口中,伸出舌頭一般的黑色觸角,上頭還有密密麻麻的肉瘤。
一隻被餵養得肥胖的水蛭擠裂鹿琲年的嘴角,從他的口腔硬鑽出來,讓他宛如咧嘴笑著的小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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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末考順利結束後,進入暑假。可是還沒休息夠,暑訓就接踵而至。
前陣子要繳交入侵事件報告,對每位同學進行心理輔導,更加密集地巡邏,還要補上近來因為大小事落下的課程進度,安邑潼簡直要發瘋。一個星期內,他覺得自己老了十歲,眼袋都跑出來了。接著又要處理期末考的事,剛好輪到他出考題,搞得他一天睡不了兩個小時,身體似乎隨時會油盡燈枯。
要不是有事要處理,暑訓期間,他本來是打算全程陪著學生。不過,之前盈盈告知他,醫藥世家的人醫治黃綺茗後,作為交換,他們也想請他幫一個忙。
「希望你可以跟一個人見面」,她的訊息寫道。
詳細內容,盈盈沒有告訴安邑潼。安邑潼很確定盈盈不會害他,便去了夢駝鈴,和那位林先生會面。
推開夢駝鈴的門,檀香氣味的水霧傾瀉而出,他揮掉那些白煙,走進店裡。今天不知道是在辦儀式還是怎樣,整間店煙霧瀰漫,要不是仲希玟再三向他保證店內沒有失火,他早就撥119了。
跟隨著仲希玟的引領,他進到一間華麗的包廂,裡面已經有人在等著他。
光看外表,安邑潼不會想叫對方「先生」,用「同學」可能更合適,因為對方是個年紀與他相仿的年輕男性,但他還是說:「林先生,您好。」
「請坐,不用客氣。」林先生說。他不僅長相俊美,氣場也不同於凡人,單從他一絲不苟的衣著、梳理整齊的髮型,還有舉手投足間的優雅,安邑潼能判斷對方是個常出入上流社會的菁英人士――和身為小小教師的自己有天壤之別。
寒暄幾句後,林先生脫下外套,捲起白襯衫的衣袖至手肘,口頭上變得親和許多,好像兩人在短短幾句話之間就成為好友。他把飲料菜單推給安邑潼問:「你想喝什麼?」
「我要一杯熱的杏仁茶。」
林先生按鈴招來仲希玟,點完餐後,他摟住仲希玟的腰,將她拉近自己,並在她的臉頰印上一吻。仲希玟抱抱他,收起菜單離去。
仲希玟走後,林先生對著表情複雜的安邑潼說:「我們是男女朋友。」
呼,幸好他不是目睹什麼騷擾良家婦女的場面。雖然依據盈盈所說的,仲希玟絕對不是一個會隨便任人欺負的人。
很快地,另一位服務生端著魚套餐上桌,這是安邑潼首次在夢駝鈴看到仲希玟以外的服務人員。林先生示意她把餐盤放在安邑潼面前。安邑潼確實非常喜歡吃魚,對眼前生魚片、味噌煮魚、烤魚、鰻魚飯的組合垂涎三尺,可是也對林先生的獨斷感到不快。問都不問就幫他點餐,實在不太尊重客人。算了,反正今天林先生請客,記得這道魚套餐是菜單上最貴的料理之一,就當他誠意十足吧。
「請用,正事等會兒聊。」林先生說。他點的蒜泥白肉飯不久也送上桌。
用餐過程中,林先生邊拋出關於夜暝高中的問題,比如北部分校的風氣如何、這屆的學生和他們那時是否有差別。他和安邑潼只差一屆,對高中生活的認知很相近,不過言談中可以得知,林先生站在當屆考生中的金字塔頂端,是解一樹等級的怪物,安邑潼根本難以望其項背。站在對方面前,安邑潼才感覺到,同輩之中,自己不過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孩。眼前這人,肯定是生下來就握有一切的天之驕子,才會有堅不可摧的自信,全面壓制普通人的氣勢。
在禮貌性的閒聊告一段落後,安邑潼終於問道:「請問您找我談的是什麼事?」
林先生望著他的雙眼,說出了他難以相信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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