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南如澪把小精靈帶進宿舍的理由是要和牠共修。其實這不算說謊,傳說中的跨界師之所以可以在異界穿梭,靠的就是身邊靈貓的異眼能力;和靈貓心靈相通、也就是共感後,她就能夠往真正的跨界師更進一步。
也許未來某一天,她真的要背負起守護世界的重責大任――光是想就覺得疲憊。至少現在世界還在掌控之中,據說在新的跨界師成長起來之前,他們的血脈還設有一道「保險」,她不清楚實際上是怎麼回事,總之,在她長大到足以扛下責任前,世界不會輕易毀滅。身為學生的她好好讀書就行。
不,「好好讀書」可不夠,她想要更多,想把所有知識塞入腦海,做出毫無前例的研究,擁有超越大人的實力。在青春的少女時代一飛衝天,人生每一個階段都把生命運用得淋漓盡致。太多想要的東西了,即便她擁有的已經很多。
她對用窩在她腳邊替她暖腳的小精靈說:「小精靈,我們來練習共感。」
小精靈立刻優雅地跳起來,走到她臂彎裡。她捏著小精靈軟軟的腳掌肉墊,和牠接上思緒。小精靈才剛滿一歲,過去的記憶很單純,多半是跟著媽媽在山裡討生活。一次覓食的路上,牠的媽媽被捕獸夾夾住,好不容易斷腿逃生,卻因為失血過多身亡;孤零零的小精靈狩獵技巧不佳,瘦得皮包骨,在一次穿越馬路追捕獵物的路上被車撞飛,爬到草叢裡等死時,被南如澪和南棠珍撿回去而保住一命。由於過去太常挨餓,牠的身形比普通家貓小得多,也具備吃不胖的體質。
小精靈所見的一切都傳輸給了她,除了使她更認識牠,也使她第一次親眼見到異空間。在文本中敘述的血色世界,反映在小精靈的無邪大眼睛當中,從小看著它長大,小精靈也許不覺得奇怪,南如澪卻感到毛骨悚然。倘若她未來接下「跨界」的工作,就代表她要踏足那些殘暴血腥的世界。雖然她很強,但她不認為自己可以像傳說中的跨界師打倒山那麼大的怪物,或是能引起整片海域暴風雨的海妖。難道她在成年的那天,靈力會一夕之間突飛猛進嗎?只能這樣期盼了。
這輩子她受到的公主般待遇,都是為了要回饋給這個世界,她絕對不會逃。
或許是小精靈察覺到她想著負面的事,牠伸出手掌扒著她的肩膀,輕輕舔拭她的臉。
「我們出去走走。」她抱起小精靈說。
她把小精靈藏在外套裡,往藝術大樓走去。
某次做實驗中途,她穿越藝術大樓拿東西,碰巧聽到音樂教室內傳來鋼琴聲,後來她特意觀察,發現琴聲總是在傍晚時響起。
她學過鋼琴,那對於十項全能的她而言一點都不難。根據自己的學習經驗,她推測彈琴的人並非音樂班的學生,不過在業餘之中也算很厲害了。
一如往常,悠揚的琴聲傳出,對方沒有要隱藏的意思,這樣下去遲早會被師長抓到。不過,有這樣的一個人存在,對於每天都盡百分之百的努力行動,沒空停下來享受藝文的她來說,是件不錯的事。小精靈窩在她的懷裡,和平時一樣安靜乖巧,似乎也在側耳傾聽鋼琴聲。在這個夕陽斜照進走廊的時刻,熟悉的場景多了幾分魔幻。
這琴聲可以帶她暫時脫離身處的繁忙世界,回到那個她練琴只為了在母親節表演給媽媽聽的童年時光。長大後,很多事都變複雜了,包括學才藝也必須樣樣比較。鋼琴過於普通,很多人都會,家裡的人覺得這「不足以表現出她的優異」,就不再讓她學。
南如澪想得過於出神,以致於琴聲停止她都沒注意到。當彈琴的人推開走出來,恰好和她撞個正著。
她始料未及,從音樂教室走出來的,居然是高岳紘,班上最令老師頭痛的學生。他俊朗聰穎、成績優異,屢次奪得數理競賽的獎牌,本來應該是備受期待的資優生,可是他對音樂情有獨鍾,為了看到喜歡樂團的演出,不惜打破校規翻牆出外。在大人眼中,他是叛逆又有著古怪脾氣的麻煩製造者;在同齡人男生眼中,他是個常能想出鬼點子的好相處翹課夥伴;在同齡異性眼中,他有著獨特的魅力,黝黑皮膚和高大身材很得異性緣,喜歡他的女生都能組一支球隊了。南如澪最討厭跟這種會引起爭議的風雲人物混在一塊,平時和他一點交集都沒有,在這裡驟然遇到,一時不知道該擠出什麼話。
他看見是她,便問:「有人投訴嗎?」
看來他以為她是被老師派過來逮人的。南如澪頓時有點無力,也知道她在大家心中的形象就是如此:師長和父母的小公主。
她乾脆順著說下去:「我會假裝沒看到是你。」
高岳紘笑了,「看不出來妳也是會轉彎的人。」
「『公主徹夜未眠』。」她說出他彈的曲目名。
「妳也有練琴啊?抱歉,我忘記妳什麼都會。」
「你常常在這裡練習嗎?我走過這裡都會聽到。」
「每天都會。」
「我以為你擅長吉他。」她對他的印象就是堂而皇之在教室裡放了把吉他,下課有事沒事就抱著吉他自彈自唱,讓想專心利用下課時間讀書的她很煩。
高岳紘笑著聳肩說:「大家不都從小學鋼琴。妳覺得我彈得怎麼樣?」
「不錯。」
「妳一定比我強。」
是沒錯,南如澪雖然現在只偶爾練琴,在天賦加持下,還是可以輕鬆得到縣級的音樂比賽前幾名。
高岳紘又說:「可是比吉他的話,我贏妳。」
「我要回教室了。」南如澪冷淡地說。
高岳紘跟在她後頭。他們是同班同學,南如澪沒辦法禁止他跟,路上卻也不願意跟他談話。
走回教室後,她在位子上坐定,用這段教室裡沒有閒雜人等的寧靜時間來溫書。
有人在她旁邊的位子坐下。她冷冷望向抱著吉他、占據她隔壁座位的高岳紘。
他問:「要點什麼歌?」
「不要吵我。」
「不點我就自己選。」高岳紘撥著吉他弦,自彈自唱起來。
從民謠唱到搖滾,他的歌聲令人嫉妒,不特別發力也能字字唱得清楚,輕鬆轉音自如,唱腔慵懶如在窗臺晒太陽的貓。
真正的貓――躲在南如澪懷裡的小精靈喵了一聲,南如澪連忙把牠塞回外套裡。
高岳紘好奇地停下吉他說:「妳居然帶貓來教室?」
「我要帶牠回去了。」
「又沒差,現在沒人會來抓。」
現在是星期天下午,一般人不是回家,就是在宿舍、圖書館等地方流連,教室不怎麼會有老師來巡。高岳紘說得沒錯,但南如澪不想被視為他這個麻煩人物的夥伴,也不想在他面前動用家族特權,於是匆匆起身。
高岳紘沒攔住她,不過自從那天起,他就老是愛纏著她。他和別班的同學組成歌唱組合,包辦作詞作曲,每當有了新作品,就來給她試聽。
「為什麼找我?」南如澪被煩得受不了便問。
「妳的品味好。」
「你又知道?」
「妳常常跑來聽我彈鋼琴,品味一定很好。」
所以他根本早就知道了嘛。
「快點,點歌。」高岳紘催促。
要不是得保持名家出身的優雅形象,南如澪很想直接叫這個人滾一邊去。這個年紀的男生就是這樣,總是想著要做異於常人的事和討異性歡心。同學們說她囂張跋扈、濫用特權?這個視校規如無物的傢伙才該被譴責吧!
高岳紘只給南如澪帶來不便,本來就忌憚她的女生們因此更討厭她了。她還不至於被明目張膽欺負,可是抽屜裡的東西常被摸走丟到垃圾桶。被弄了幾次後,她乾脆把她被弄髒的課本放到動手的當事人桌上,對她們說:「妳買不起自己的課本,我可以幫妳出錢,不要偷我的課本。」
平時保持平靜、捺下怒火,當她真的表現出不滿時,沒有人敢繼續和她作對。被她當面對質的人灰溜溜道歉。
在眾人的冷眼中,她的生活更孤單了。
不久後,高岳紘惹出新的麻煩。
午餐時間,校內廣播社會播送一天的宣達事項,之間會穿插歌曲,不外乎都是軍歌、警歌、愛國歌曲。那天,南如澪正想著難得高岳紘沒來煩她,卻聽見廣播系統傳出爭執聲。
廣播社女社員短暫的尖叫過後,一切安靜下來,頃刻才有人對著麥克風說話。
「各位同學午安,我們是卡夫卡樂團,讓我們帶給大家一首適合吃飯時聽的歌。」
這聲音,不是高岳紘嗎?記得他和狐群狗黨組的樂團就是叫卡夫卡。南如澪想著,一時停下筷子。教室裡的同學都在叫好,男生捧腹大笑,女生興奮地吱吱喳喳討論。
悠揚的吉他聲和歌聲從沙啞的喇叭中傳出來,唱著〈讓我們看雲去〉,和他親自在她身邊彈唱時相比多了幾分神祕感,彷彿不是從校園裡的廣播室,而是從一個時間、空間都距離她遙遠的地方傳來。
她忽然覺得,坐在這裡、剪了千篇一律清湯掛麵短髮的她,只想著步步高升的她,非常平凡。就像高岳紘老是抱怨著的,「無聊死了」,她過去居然從來沒注意到,自己以為在走著和身邊的凡夫俗子不同的路,其實根本沒有真正靠自己的腦袋思考過,只是在重複著父母、家族走過的路。
當然,霸占學校廣播室,唱了一首歌,這不是什麼特別了不起的事。她還是覺得那很幼稚。不過,聽著老師終於衝進廣播室,中止高岳紘等人的表演,她不由得想起在星光大道上,把自己當成歌舞劇明星,拉著裙襬旋轉的她和棠珍。
哪個才是真實的她,她自己也搞不清楚了。
她並不討厭忙於學術的生活,也認真想要追逐夢想,卻在無意識間親手扼殺了那個有著幻想的自己。如果要她闖進廣播室唱一首歌,她會願意嗎?要是不願意,是因為不屑做,又或是,她不敢接受不夠完美的自己?
如果她也可以在眾人面前,盡情跳一支舞的話……
下午的第一堂課,高岳紘回到教室,不忘腆著臉過來問她:「中午妳有聽到我們唱歌嗎?」
出乎他的意料,也出乎她的意料,她轉頭看向他,露出笑容說:「有。」
「怎麼樣?」
「很有趣。」
高岳紘露齒一笑。
從那天起,他們成為了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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