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她再次睜開眼睛,只見一個公主般的小女孩守在床邊盯著她看。
盈盈想要坐起身,被小女孩阻止。
盈盈問:「我弟在哪裡?」
小女孩說:「妳們很快就可以見到面,先好好休養。」
「妳可以幫我找教授過來嗎?我好怕。」
「呂教授在忙重要的事,他請我陪著妳。」
「我是盈盈。妳是誰?」
「我是……不能說。」看著盈盈的表情似乎是懷疑自己被討厭了,小女孩趕緊說:「鎮旭叔叔不准我說。」
「鎮旭叔叔好煩喔。」
「不是他的錯啦。」
「妳知道我生的是什麼病嗎?」
「妳們家附近有汙染源,害妳們中毒,現在都處理好了。」
「大家都在這裡嗎?我一直吐,但其他人更嚴重,有些人連動都不動了……」
「呂教授把他們送到醫院了,他說一切都沒事,妳不用擔心。」
「這裡不是醫院吧?」在進竹林中邪之後,盈盈跑過多間醫院,她不覺得醫院的房間會是粉紅色,還有用紗幔圍著的夢幻公主床。
「這是我的房間。」
盈盈大吃一驚:「我躺在妳的床上嗎?」
「沒關係,妳可以繼續躺。呂教授請我穩定妳的心神,妳先不要想太多,放鬆,頭腦裡什麼都不要想。」
「可是……」
小女孩把她壓回床上。「不要想,妳現在太緊繃了,放鬆。」
為了不讓她繼續提問題,換成小女孩主動提話題。她們聊得天南地北,居然很合拍。這個女孩跟黃睿依一樣特別早熟,而且知識淵博得可怕。不過聊著聊著,盈盈突然好想睡,無法克制地緩緩闔上雙眼。
這次,她很快就進入夢鄉,那是讓她手腳發冷的惡夢。夢中,幾隻殭屍平舉雙手,朝她跳過來。她比出手槍的手勢,對牠們「開槍」,被她的手指槍擊中的殭屍紛紛起火燃燒,慘叫著倒下。她逃跑後,卻在房子裡遇到更多殭屍,雖然那些殭屍沒有衝過來,反而對她避之唯恐不及,她還是舉起手指槍,射擊、命中、燃燒、倒下,就這樣,她清除著礙事的殭屍邊尋找出路,像被困在迷宮中,怎麼走都走不出這間屋子。
推開一道門時,門後有隻特別敏捷的殭屍朝她迎面撲來,她尖叫,來不及開槍,就被牠撞上,牠咬著她骨頭的嘎吱聲……
猛地吸了一大口氣,她從夢中驚醒。
此刻的她,正身處三合院中她的臥室,沒有一絲月光從窗戶灑落進屋內,僅有高掛的螢光時鐘發出的光,以及指針移動的規律滴答聲。
走了幾步,她踢到一顆球,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無法確認那是什麼球,她只得小心翼翼沿著牆邊走到門口。按了電燈開關後,燈沒有亮起,大概是停電,於是她走臥室,路上磕磕絆絆,不時踢到路障。
走廊也一片漆黑,窗戶都被一種白白的東西蓋住,沒辦法直接看到外面,只隱約透著光。她走到中庭,驚詫地發現整座三合院上方的天空也被同樣的白色物體覆蓋,它們像是她做薑餅屋時用的糖霜,直接淋在房屋的磚瓦上,再在天上拉出一片糖霜天空,擋住本應清透的月色。再仔細看,那些白色物質更像是教授之前買的龍鬚糖,是一條條絲線組成。
難不成,教授發現三合院的異變後,就帶著大家逃出去了嗎?那為什麼不帶她走?試圖打開大門的她完全撼動不了被鎖住的門,於是回到屋內,去教授的書房找鑰匙。
太暗了,即便她成功走到書房,也不知道從何找起,而且書桌抽屜還上了鎖。就在她摸索書房內的物品時,聽見外面有人跑來的腳步聲,以及那人淒厲的叫聲。對方衝得太快,當她打開門要逃走,幾乎和他面對面撞上。看著眼前慘叫著的火人幾秒,她才認出那是全身著火的鹿琲年,也跟著尖叫。
他身上的火太大了,不可能直接拍滅。她脫下外套,想要撲滅火焰,火勢卻更大;慌亂之中,她摸到一旁的花瓶,趕緊把瓶中的水朝他潑去,但杯水車薪,毫無作用。最後是他自己在地上翻滾,火才滅去,可是他也一動不動了。
「琲年?」
她靠近他,聞著他身上的燒焦味,無以名狀的恐懼迅速吞噬她。
「琲年!」
無論她如何叫喚,琲年都沒有回應,她抓住他的手臂,忽然之間,她知道了該怎麼做。
就像睿依教過她的方法,灌注靈力到他體內,他就會有救,對吧?
一點點鬼火在她身邊亮起。
仔細看,那些不是鬼火,而是蛾翅膀上的磷光。一群蛾包圍了她和琲年。奇怪的是,她卻不覺得那些包圍著她的蛾可怕,反而感覺到……她可以掌控牠們。越來越多蛾聚過來,趴在琲年身上,他焦黑的皮肉開始恢復白皙光滑,臉部也重塑,最後,他睜開眼睛。
「走吧。」她喃喃說,帶著他往外走。
現在她看得清了,橫亙在走廊的障礙物是屍體,大多和方才的鹿琲年一樣燒成焦屍,也有的身首異處。那些都是小孩子的身軀。
恐懼已經從她心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源源不絕的力量湧入,讓她的身體像是要爆炸般。她走到中庭,揮手召喚出成群的鬼蝴蝶,牠們的人面花紋曾經是她的夢魘,現在牠們卻聽從她的指令,把圍繞在三合院上的乳白色絲線啃食殆盡。
大門鬆動了,她推開門走出這個「繭」。
背後傳來火焰的劈啪聲,她回頭,驚見三合院陷入火海,急忙拉著琲年逃離。
踏上外頭的柏油路,在不遠處的路燈下,有個身影朝他們跑來,那居然是教授。
「教授!」
教授卻把她推向身後,對她說:「快跑!去竹林裡!」
「琲年他……」
「不要管他了!」
「你在說什麼啦!」盈盈完全無法理解現狀,教授看到她和琲年的狼狽樣,非但沒有詢問他們怎麼了,反而兇巴巴地要她丟下琲年跑掉?委屈和疑惑讓她哭了出來。
從馬路兩旁的水溝裡爬出千百條長條生物,盈盈本來以為那些是蛇,看清後卻是是蜈蚣,是長度超過30公分、有拇指粗的蜈蚣。那些蜈蚣像是清楚知道目標,沒有朝向她,而是向著道路的另一端爬去。
「妳趕快跑進竹林裡,跟竹林裡妳遇過的那個小女生求救,跟祂說有壞人要殺妳,請祂幫忙。」教授跪下並擁抱她,但才瞥她一眼,注意力又重新回到道路不遠處。
「他是誰?是壞人嗎?」盈盈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這條馬路的盡頭站著一個人影,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們。
教授沒有回答,而是放開她,站起身重複一遍:「快跑,到竹林求救。我會去找你們。」
「可是……」
「沒事的,聽話。」教授推了她一下,丟出一張黃色符紙。
盈盈知道她該跑,不僅是因為教授的話,也因為她新獲得的神奇能力讓她鬼使神差地感覺到了馬路末端怪人的凶險惡意,於是,她握住琲年的手,跑過兩側是稻田的馬路,踩上通往竹林的上坡泥土路。
教授總是把「沒事的」掛在嘴上,可是鬼蝴蝶依然跑進臥房,後山的麻繩一次又一次出現在屋梁上,約好回來看他們的朋友再也沒有回家,此刻,她的額頭也還滾燙著。根本不是沒事。
「大騙子。」
進到竹林後,火光和燃燒聲消失,就像是他們突然踏進另一個世界。嘻嘻笑聲在不遠處響起,她看過去,是一個穿著紅色棉襖的小女孩。雖然她的身高和盈盈相仿,臉上卻有著皺紋,愈仔細看,她的臉孔愈模糊,眼睛口鼻像是深陷的黑洞。
這就是她曾經在這裡遇到過的小女孩。她牽著琲年的手,朝對方奔去。
「救命,有人要殺我們!」
聽著盈盈的泣訴,小女孩偏著頭思考片刻,對她伸出手。
盈盈空出的那隻手,握住小女孩的手。那隻手冰冷又僵硬,但琲年的體溫也差不多。若不是有眼前所見為憑證,盈盈可能無法相信自己真的牽著兩個「人」。小女孩發出喉音,嘴裡飄散出腐臭味,不過盈盈直覺,祂沒有要傷害他們的意思。沒錯,就像她被埋進土裡那天,拖著她入土的力量並不是這個紅衣女孩,而是一群凶狠的上吊鬼魂,紅衣女孩從頭到尾都只是好奇地打量著她。事後糾纏她、使她纏綿病榻的,也是那些魔化的上吊鬼。
接受了紅衣女孩的善意,她和琲年在祂的帶領下,走進深山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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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對於三合院的調查和淨化工作後,盈盈向一樹敘述完過去生活在此的故事。
「這間三合院是呂教授研究鏡種早衰症的地方。醫藥世家收到鏡種早衰症小孩,會把他們集中到這裡安寧,同時也讓呂教授進行蠱對鏡種早衰症患者效果的實驗。有些病入膏肓的孩子會提早被安樂死,所以呂教授在家族內被叫做『安樂醫生』;有的孩子可以撐比較久,被送回家後還能活一陣子,但是透過感染途徑得到的蠱終究是拖延時間,後來這些孩子也沒有活過18歲的。也有很多孩子在蠱的治療過程中就去世了,沒在三合院住滿3個月的,幾乎都是這樣。我和琲年的症狀沒有那麼早出現。
「我跑去竹林後,帶回的煞氣破壞了保護三合院的陣法,雖然教授找來鎮旭叔叔和黃睿依來幫忙修復,但可能還是有影響,所以當琲年帶著魔物回來,三合院的結界整個被入侵,全部的孩子被瘴癘之氣影響,病情惡化。」
現在,為了方便作法,跨界師們第一件事就是砍光陰氣重的竹林並進行淨化儀式。
解一樹看著竹林說:「竹林裡不只妳撿到的那個繩圈,有7個人在這裡上吊過,煞氣太重,妳一走到這裡就被迷了。」
「三合院內之前也有人上吊,所以教授才可以便宜地買下那裡。恐怕是在我帶煞回去時,教授就準備好要把三合院轉化成煉蠱場地,事前準備有改變風水,和在七七四十九天前裝有埋下百毒生物的甕,這些不是一時興起就能完成的。煉蠱至少要有10人,應該從那時候,教授就打算要犧牲其他小孩,而越多人,煉出的蠱越強,所以在我中邪接受治療時,三合院裡不斷進來新的小孩。教授還準備另一個煉蠱場地,可能本來是要讓我和琲年分開煉蠱,讓我們兩個都可以活下來,可是琲年中煞後已經不可救,他就把我們全部集中在三合院。全程的試煉,我都是在夢中被操縱著完成的。」
解一樹問:「妳在夢中遇到的人是陵友嗎?」
「對,她幫我穩定心神,然後他們讓我以為自己在做惡夢,實際上我沒有離開三合院,在自己也不知道的情況下殺死了其他孩子,獲得蛾蠱的能力。」
「妳說,有人在妳的試煉結束後想要殺了妳,那又是怎麼回事?」
「我不清楚,後來陵久幫我查,說確實有人入侵三合院。一直以來都有這種獵取靈力的人,教授的動作太大,讓家族的人知道他要煉蠱,才有人等待著我煉蠱剛完成最脆弱的時候吃掉我。教授應該是抵擋對方追殺我時被殺死了吧,至少他成功讓我逃到竹林。」
「因為妳有了蠱,在魔神仔和竹林厲鬼眼中,妳也就不再是祂們下手的目標,但魔神仔甚至掩護妳?」
「也許教授沒有清除竹林厲鬼的原因,就是因為那片土地屬於魔神仔。直到現在,有這麼多跨界師在,還是要花一番功夫除煞。我在山裡躲了幾個月,因為魔神仔的法術,追殺我的人才沒有辦法找到我。有一天我醒來,魔神仔就不見了,那天,南家的人找到了我。」
「追殺妳的人,到底是誰?」
「不知道,連陵久也不知道。他說,對方可能是已經魔化的人,強大到我們查不出來。獵食靈力的人一直都有,但這幾十年來的紀錄上可以發現規律。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靈力強大的人被殺,而且屍體被破壞到查不出有靈力殘留,就像是有一個胃口很大的人很隔一段時間就要進食。那種人挑選的下手目標通常是犯罪者,或是像我一樣本來就不該存在世界上的煉蠱者,所以夜暝不會動用組織的力量追查他。要不是睿依,應該也不會有人在乎逃進山裡的我,是他知道三合院發生的事後,請陵久調查,醫藥世家才救了我。後來睿依的身上,也沒有剩下任何靈力……我們猜也是那些人做的。」
「我們遲早會找到他們,讓他們付出代價。」
盈盈凝視著自己握緊又鬆開的手指說:「之前,我就應該聯絡睿依才對。他默默為我做了很多事,還刻意不讓我知道,怕我感到壓力。我進到南家後,偶爾會見到他,不過工作很忙,就想著等到有機會碰面的時候再好好敘舊,結果,我們就再也沒見過面,連我送給他的耳環其中一只都在煉蠱的時候弄不見了。你說,你覺得他是個複雜的人?」
「越認識他,我越不懂他,不過他絕對是個好人。」
「聽說他的爸爸媽媽離婚後,他就都是自己一個人生活,還接下黃家在醫藥世家內的工作。他們家專門做『清除』服務,處理掉著魔太深失去理智的人,如果我當初被煞氣影響的情況太嚴重,說不定就是他要來除掉我。醫藥世家的人很多看不起黃家,覺得他們不在乎人命,可是睿依完全不會那樣,他一直都對我很好很好。
「從黃家那邊,我也調查到跟我的家人有關的事,有一對夫婦姓陸――陸地的陸,他們在18年前製造出魔化的鏡種而被黃家抓到過一次,之後又不死心,弄出我和琲年,不過還是沒成功,把我們送去給呂教授碰運氣。後來那對夫婦成功生下一個小孩,就帶著小孩移居海外了,我猜他們不想繼續花時間在遲早會夭折的我們身上。沒想到我們能活到長大,教授大概也養出感情了――好不公平,其他小孩對教授來說都是將死而未死之人,所以不在乎他們,像是那個跟琲年到竹林、當下就被煞氣影響而上吊自殺的女生阿嫚,教授甚至沒有再提起過她。」
盈盈掏出一個紅色的破舊護身符,將裡面的符紙攤開給解一樹看。
她說:「可是,教授做給我和琲年的護身符畫得這麼仔細,他打破規則讓我進行煉蠱儀式,最後也犧牲自己讓我逃走。他絕對不是家族人口中冷酷無情的安樂醫生,我想,就像陵久說過的,醫生這類職業總要設下界線,不可以讓自己濫情關懷每一個人,不然會很容易心痛,教授也是努力壓抑對孩子們的情感吧,但在我和琲年身上,他沒控制住自己。他給我們新的姓氏,也給我們新生的機會。」
盈盈凝視著三合院的神情,讓解一樹想要出言安慰,可是他最不擅長安慰人,此刻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注意到他的視線,盈盈轉過來說:「今天算是跟過去的回憶做一個斷絕,總是要向前走,謝謝你陪我來,我覺得好多了。」
到了夜幕低垂的時刻,三合院的作法還未完成,不過盈盈和一樹可以參與的部分已經結束,他們搭車離開此處。在接他們的計程車來前,一個跨界師走過他們身邊,看到兩人表情嚴肅,便出言關心:「你們還好吧?有沒有被這裡的煞氣影響?」
盈盈說:「我們很好,完全沒有受影響。」
跨界師端詳著她的臉說:「妳……還好吧?」
盈盈綻出淺淺的微笑,她的笑容不像是硬擠出的,而像是真的放下某些負擔。
「沒事的。」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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