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職一個月後,安邑潼逐漸習慣夜暝高中的生活。忽略訓練很累這點,跟隨學校的作息其實很健康,他的肩頸痠痛和暈眩都不藥而癒,也漸漸不會失眠。可是有些麻煩事仍然沒解決。
去別的教學樓上課前,經過他們班教室附近,他看見姑姑蹲在樓梯間,一副快要吐的模樣,於是上前問:「妳還好嗎?」
姑姑驚嚇地抬起頭,看到是他,卻更慌張,「沒事!」
「妳臉色不太好,要不要去保健室?」
姑姑搖頭,欲言又止。
「我看妳最近精神都不太好,是不是有煩惱?」
「……沒有。」
「我再下一堂沒課,妳願意的話來辦公室和我聊聊,我想知道妳在煩惱什麼。或是午休,我可以幫妳請假。」
「不用了,謝謝老師。」姑姑的聲音很虛弱,又垂下頭。
「不然妳和紗英老師談怎麼樣?如果不想直接告訴我,我之後再和紗英老師討論我能幫上什麼忙。」
「紗英老師不會聽吧。」
「她很關心妳們,我和她吃飯時,她講了很多關於我們班的事。雖然看起來冷冷的,但我相信她會在你們需要的時候伸出援手。」
「那我想要找紗英老師。」
安邑潼把姑姑帶去紗英的研究室後,姑姑要他先回去,讓她自己等紗英,安邑潼便留下她離開。
一路上,他一直在想,姑姑究竟遇到什麼困難?她最近幾乎每天都愁眉苦臉,記得剛見到她時,她很有活力。姑姑這個綽號很可愛,大家都這麼叫她,可見她人緣也不錯。近來她的考試成績下跌不少,似乎也是因為這個不知名原因。
會是被別班同學欺負嗎?就像白石玲奈與小花蕾遇到的事。安邑潼想了想,覺得可能性不高,姑姑下課時間很少離開教室,生性內向的她,應當不會惹禍上身。
由於學生都住宿舍,夜暝高中的聯絡簿沒有家長簽名欄,多餘的版面空間分給日記欄,安邑潼常透過日記欄關心學生,因此還跟幾個人聊了起來,像在玩交換日記。他今天批改姑姑的聯絡簿時,再度寫上「妳有什麼煩惱嗎?」,可是,姑姑應該會像前幾次一樣,用不相干的話題混過去吧。
希望只能寄託在紗英老師身上了,同為女性,姑姑對紗英的防備心應該比較輕,透過紗英作溝通橋梁,他再慢慢問出姑姑究竟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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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教室的路上,明知不行,姑姑還是無法克制地拿出手機。學校規定,上課時間禁止玩手機,下課時間使用偶爾也會被老師找麻煩。姑姑沒責備過,每當老師看到她使用手機,總會對她說,「有很多工作的訊息吧,辛苦妳了」,她不敢說其實她是在看社群網站。
她對FB、IG既著迷,又厭惡。她的朋友圈之中,只有她對手機上癮,每堂下課都要打開社群網站確認,儘管她的個人頁面總是冷冷清清。
梁寶凜、黃綺茗算是常發動態的,姑姑和她們不熟,卻會趕著前三名給她們按讚。在網路世界,她們簡直像是摯友。
姑姑渴望小花蕾、傅承沐養成玩社群網站的習慣,若是小花蕾發文,她一定搶頭香按讚,還會留言大大讚美一番;傅承沐發文的內容一定很有意義,他的文筆很好;解一樹就算了,他大概到了大學都還是不會註冊帳號。不過任憑她再幻想,小花蕾、傅承沐忙於讀書和社團,絕對不是會沉溺於網路的人。
當看到有陌生訊息,明知不要隨便點開的她,還是手癢打開。果不其然,又是那群人派來的水軍。
她刪掉那則露骨的訊息,並封鎖對方。就在她再次重新整理動態頁面時,有人撞上她的肩膀,她驚叫一聲,緊緊握住手機,而周圍已被幾個常找她碴的八班女生圍住。
為首的女生是熟面孔,她帶著惡意的微笑,準備好享受今天份的飯後娛樂。「又是妳,我聽說了,妳是靠作弊才進資優班。」
「我沒有作弊。」這句話脫口而出,姑姑馬上後悔。她最大的護盾是低調,最好一句話都不要說,安靜得像顆石頭,才躲避得過惡意。
「她在說話耶!朝會上不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嗎?」其中一個女生嘲諷。
姑姑推開包圍她的人,跑到廁所鎖上門。她想哭的時候都會躲進廁所。被那些女生一提,慘痛的回憶再度浮現心頭。
到校外參加大型活動歸來的學生都要在朝會時發表心得,國中時,姑姑不幸被抽到要上臺講心得。硬著頭皮準備的她,在反覆練習十幾次後,自認把講稿背很熟了,還想著說不定這次會成為她克服怯場的契機。結果,當她在眾目睽睽之下走上台,手持連稍大的呼吸聲都會傳送出的麥克風,一切的排練都淪為白費。
說錯一個字就會被笑,如果臨時忘記某段講稿,就會再也接不下去。越想越慌,她連開場白都說不出來。她拿著的麥克風像是沒上子彈的小槍,面對上千人,她經過放大後的聲音甚至蓋不過人群的騷動。好渺小,一下就被淹沒了。這些人,全都是敵人。
臺下的躁動越來越大,人群中傳出明顯的笑聲。
最後,似乎是老師上臺帶走她,對大家說她身體不適。她不記得細節,記憶中只剩下不斷放大、迴盪的嘲笑聲。此後,她更畏懼上臺。幸運的是,她再沒遇到要上臺的機會,在班上有過幾次報告,但是班上同學友善多了,不感興趣頂多是發呆,不會笑她;對於認真聽她報告的人,她知道他們是對她報告的內容有興趣,而非她本身。恐怕以後她還是走不出演講失敗的陰影,也許會日益麻木,可是不會消失,在低潮時,它就會撲來。
像是現在,被提醒「很多人認識妳,但是是因為妳可笑的事蹟」,她頓時喪失了反抗的動力。
身為預言能力者,她從小學起就備受期待。在各方面,頭腦、運動、外貌、個性,大人理所當然地拿他們所認定的模範生樣板來要求她,只要有一點點不達標,他們就會質問「真的有盡全力了嗎?妳不該只有這種程度」,說得好像他們比她還更了解她自己。
單純被賦予過高期待就算了,她越是努力去使自己符合資優生的框架,反而越讓同學覺得她本來就是全能的天才。同樣的惡性循環不斷重複:別人覺得她是資優生,她加強自身能力,同學更認為她天生很強。
「那班的預言家很跩。看她的臉我就這麼覺得。」
聽到這些流言,她當然很傷心。本來就已經在勉強自己了,又因為人際相處手腕的笨拙被同學邊緣化。每天,她都深陷孤獨之中。班上不乏有愛心的同學,會主動來關心她。然而,那些親和的話語都沒辦法把她從孤獨裡拯救出來。更何況,說不定表面善良的人,背後也在和其他朋友說「楊秀榮思想很消極、很煩人」。所謂的「有心情想抒發,隨時可以來找我抱怨」,也不是真心的吧。
抱著懷疑他人的想法,她自然不敢在被欺負時求助她那為數不多的朋友。班上約好這段時間禁止反擊霸凌者的禁令,對她來說根本沒差,本來她就是這樣生活著。
廁所隔間外的嬉鬧聲,把姑姑從自怨自艾拉回現實。霸凌者已經追過來,她們像平常一樣,把蒐集來的粉筆灰撒在她頭上。在廁所無處可逃的姑姑只能抱住頭,當她再次張開眼睛,頭、臉、校服都沾上一層厚厚的粉塵,像是個滑稽的雪人。她打了個噴嚏。
外面的人又在說話,「好重,我抬不動啦!」
「抬上去要好幾個人一起才夠。」
「哈哈哈,應該叫男生來的啊,他們不會連女廁都不敢進吧?今天的廚餘怎麼剩這麼多啊?」
廚餘?
姑姑驚覺,馬上打開門鎖要衝出去。但她這才發現,門被從外面卡住。
廁所裡完全沒有可以遮蔽的東西,要是有穿外套就好了。她恐慌地左看右看,最後只能彎下身子抱住自己。至少不會弄到臉,至少不會……
「裡面的人,要下雨了喔!」
她忍不住哭了出來。
聽聲音,廚餘桶已經架在隔間板邊。她抱住頭,盡量用背部來迎接即將降下的殘渣汁水。
慘叫聲伴隨門被撞開的聲音傳來,不過不是姑姑這間廁所隔間的。
「幹嘛……」幾個女生的呼叫聲混在一起,聽不清楚她們在說什麼。
「這邊是女生廁所!」
「滾出去!把妳們的垃圾也帶走!」一個男生的聲音說。
那些女生真的邊罵邊離開。
過了一會兒,廁所內安靜下來後,有人敲敲姑姑那間廁所的門說:「我是解一樹,妳可以出來了。」
姑姑顫顫地拉開門栓,表情難看地站在外面的正是解一樹。
好討厭,滿身白粉狼狽的樣子不想被男生看到。她哭得更委屈了。
「阿沐已經把證據交上去了。之後就不會再發生這種事。」解一樹刻意別開臉說:「那幾個女的,我記住她們了,看妳想要怎樣。」
姑姑搖搖頭說:「我……想去沖澡。」
有潔癖的解一樹,居然脫下外套蓋在她頭上,讓她至少保有最後的尊嚴;也還好接下來就是午休時間,她可以回宿舍好好沖澡,把自己弄乾淨。
她下樓時,解一樹還站在宿舍樓下等她,並收起等待期間一直背誦的筆記本。他問:「有受傷嗎?」
「沒有。」
解一樹刻意放慢腳步,讓她走在前面。姑姑寧可不要這份好意,否則她還要繼續裝作若無其事,沒辦法好好痛哭。和之前一樣,是一樹保護了她。他總是這樣跳出來幫忙,但不像少女漫畫中的男主角會溫柔地安慰人。與其說他願意幫助弱小,倒不如說他只是無法忍受規矩被破壞吧。
「妳下次要反擊。」
姑姑拉緊披身上的外套,冷淡地說:「我把你的外套丟洗衣機了,體育課結束我會順便來收。」
「妳幹嘛每次都跑進廁所,明明知道會被堵住,還不如逃走。」
「為什麼我要聽你說教?還不是因為你!」姑姑一時衝動,將藏了很久的話脫口而出,連忙亡羊補牢地,「……沒事。」
解一樹皺眉問:「什麼意思?」
話都說了,姑姑索性豁出去,「那個帶頭的女生跟你告白過,你不給她面子當面拒絕,她就把氣出到別人身上。花蕾也被她們欺負過,可是她很勇敢,她們覺得欺負她不好玩,就都發洩到我身上。補救教學也是,那個女生只是遞紙條給你,你也直接丟垃圾桶,結果又是我被罵!」
解一樹耐著性子說:「我有打開紙條,裡面寫的都是沒營養的話。我拒絕不喜歡的人有錯嗎?」
姑姑瞪著他說:「你可以好˙好˙講!態度總是那麼差,人家當然會生氣,然後又不敢對你發脾氣,因為你很兇。我盡量不跟你聊天了,還是被罵,一定要我轉班才行嗎!」
解一樹注視她良久,就在姑姑以為他要發怒時,他說:「第一次我幫妳,妳連抬頭看我都不敢,也不敢回話,現在妳已經敢嗆我了,那還怕什麼?」
「你不一樣啊!我知道你對朋友很有耐心。氣死我了,我就是想發洩一下嘛!就算我想反抗,班上也不准。」
「再忍耐一陣子,之後大家一起修理曾經欺負妳的人。」
姑姑啜泣著說:「我不想再待在這個班上了,跟班上其他人比起來,我好笨,很多人私底下都在笑我。我想要去一個普通的班,不用像現在這樣,每次考試都壓力很大。這次我又考壞了,乾脆把我踢出去。」
「學校不會因為一次考壞就踢走妳。」
「我寧可被踢走!我不想再被笑了,又不是我自願要有天賦,而且我預知的未來也常常有錯。」
「我也有失誤的時候,就算是經驗豐富的成人,也很少有能把天賦用得淋漓盡致的,我們已經做得很好了,所以才會繼續被訓練。」
「我們差很多好不好!能夠靠努力成功就是一種天分,你根本不懂!」
解一樹還想要說些什麼,看著她抹著眼淚跑走,又把話吞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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