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高岳紘熟了以後,會發現他酷酷的形象都是裝出來的,真實的他聒噪得要死。有次,數學老師抓到他們上課講話,南如澪第一次被老師罵,正惱著,高岳紘就主動說:「是我在煩她,她叫我要認真上課。」
老師拿粉筆指著高岳紘說:「站到後面去。」
高岳紘乖乖聽話,南如澪連看都沒看他一眼。這是他們的默契,「反正我不在乎被罵」,他說。
他不會嘲笑循規蹈矩的南如澪,只是和她聊著音樂、文學、藝術、未來。南如澪才發現,他不是裝成對文藝很懂的樣子,是真的很博識,好像一般人唸書的時間,他都拿去徜徉在藝術當中。對他人的任何言語泰然處之的他,唯獨涉及音樂領域時會表現出極大的熱誠。南如澪得承認,當他應音樂老師的要求上臺演奏鋼琴,或是抱著吉他隨意彈著和弦時,露出的那副淡然卻又認真的神情,讓她明白為何他在女生之間受到歡迎。高岳紘說,他之所以喜歡和她聊天,是因為她腦袋聰明,不像其他人聊到淺層的哲學問題就卡住。「還很漂亮。」他說,遞給她他上課隨手繪製的速寫畫,主角正是她。
她從他真摯的瞳孔裡,看見自己的倒影。美麗而優雅,鼻梁高挺,絳唇不點而朱,一雙黑眸裡像沉著星星和月亮,無瑕的臉蛋白皙透亮,和柔嫩的肌膚都是身為天之驕女的證明。她總是被誇美麗,儘管是討厭她的人,也不得不承認,她長得很漂亮;但不是仙女那種輕盈柔美,她的眉眼帶點凜然,盯著別人時眼神銳利,美得強勢。
「所以呢?」她反問。她很美麗,這點她自己就知道了,何必需要藉別人之口來告訴她。
「我沒說妳只有漂亮。」
這麼輕飄飄的回應,讓南如澪不是很滿意。
當晚,和南棠珍打的電話中,她首次提及了高岳紘。
「他說妳很漂亮,那一定是喜歡妳啊!」南棠珍在電話的另一端尖叫。
南如澪冷下聲音說:「我不喜歡看上我外表的人。」
「還敢說,那妳怎麼不把自己弄醜?」
「我才不要為了某人弄醜自己。」
「真是喔,怕對方是喜歡上妳的外貌,美女才有的困擾。」
「妳明明也是美女。」
棠珍呵呵笑著說:「結果是妳先找到對象,臺北果然很棒。」
「我覺得還好,臺北沒有妳想像中那麼好玩。」
「是因為校規太嚴格嗎?」
有高岳紘這種違反校規的累犯在,北部分校的校規應該稱不上多嚴。南如澪說:「我大多數時間都待在學校,沒機會去大城市逛。」
「和那個吉他男約會啊!」
「不用了。」
「拜託,阿澪,妳回憶一下,這輩子妳有看上其他男生過嗎?」
「沒有。」
「那現在遇到吉他男,當然要好好把握啊!妳們就去約會,妳順便幫我去拜月老。」
「要自己去拜才有誠意。」
「我是在幫妳鋪路欸!不管啦,妳趕快去約他。」
「我不想主動約,不過……要是他約我,我應該會答應。」
棠珍又興奮到尖叫,要不是她也住單人房,早就被室友抗議了。
她和高岳紘的關係,從來沒有突破過朋友以上,高一下學期的學期中某天,出現轉機。
高岳紘突然邀她下山玩,說要帶她看他喜歡的歌手演出。
「今天下午我們就去。」
南如澪嫌棄地看著高岳紘,每當她覺得他在胡言亂語或開莫名其妙的玩笑,就會這樣看他。
「我是認真的,我在在校內公報建了一個假的任務,接任務的人登記是我們兩個。公務的臂章也弄來了。」
「你有病吧?」
「妳不是老是說沒時間下山?下午的軍訓課不上也沒差。」
南如澪無法否認這點。軍訓只是把學生洗腦成愛國機器的廢課,學校還會調整課表讓軍訓可以連堂上,今天整個下午,班上本來是要去參觀軍事基地,這趟行程翹了也無所謂。
「好吧,不過我要帶小精靈出去走走。」
「貓是需要遛的嗎?」
「牠不是普通的貓。」
「妳也太疼愛這隻貓了。」
「不行嗎?」
「可以啊,不過出去以前把貓藏好,不要讓牠亂叫。」
「牠很乖。」
高岳紘好像在碎念著什麼,被南如澪瞪了一眼才安靜。
回去宿舍帶上專門讓小精靈窩著的背包,把南家的代表物、也是能力抑制物的護身符收進抽屜後,南如澪光明正大走出校園,有了「公務中」的臂章,一路上沒有人攔她――雖然他們本來就不敢。
高岳紘平時是把腳踏車藏在20分鐘腳程以外的樹林裡,南如澪不想要騎一個多小時的車下山,遂叫了家裡的車來載他們。
坐上車後,高岳紘感嘆:「當有錢人真好。」
「是啊。」
「不過,這樣妳家的人就知道妳跑出門了。」
「我雖然還不是家中多了不起的人,至少還做得到安排一輛車,家裡不會管這種小事。」南如澪把小精靈放出來,小精靈伸了伸懶腰,開始嗅聞車內。高岳紘對牠伸出手,牠湊過去,鼻頭稍微碰了他的手一下,表現出不喜歡也不討厭的態度。
通過,南如澪想。
高岳紘說:「我們要去的店叫『Run Away』,我喜歡的很多歌手都會在那邊唱。」
「是戲院嗎?」
「live house。妳知道什麼是live house嗎?」
南如澪覺得他在笑她無知,有點怏怏不樂。畢竟她是被嚴格監督長大的孩子,哪有機會碰觸流行呢?
沒意識到她的不快,高岳紘兀自說:「今天跑這趟會改變妳的人生。」
「聽歌而已。」
「妳知道妳在聽的是未來會變成傳奇的歌手嗎?現在的人還不認識他們,但是在十年二十年後,好的音樂會留下來……」高岳紘囉嗦著,南如澪假裝認真傾聽,眼神其實早就溜往窗外。無論要去做什麼都好,只要可以離開學校,她都會欣然前往。高岳紘只是個契機。她雀躍起來,心臟輕輕蹦著,像是追著窗外小鳥的小精靈,悄悄躍起後輕盈落地。
眼神飄往小精靈的她,看見牠也同樣凝視著窗外,不禁凝起一絲微笑,想著他們有多相像。
他們請司機停車的地點,並不是高岳紘所說的live house。由於演出在晚上才開始,他們先去附近閒晃,享受著難得的好天氣。
她以為有人拍她的肩膀,轉頭,卻是一枚黃色的槭樹葉落在她的肩膀上。這讓她想起老家的銀杏。為了她的學區而舉家搬遷後,老家就只住著外公、外婆,以及雇來替他們打掃大宅邸的幫傭們,過年時,他們一家才會回去住。
醫藥世家的象徵是銀杏,在老家的後院就種了一片銀杏,每當秋冬之際,銀杏黃了整座宅院,它們的墜落是柔軟而恬靜的,鋪成厚厚的地毯。明年過年回家,小精靈也可以在那片金黃色中玩耍,不知道牠是否會像她一樣為之入迷?在後背包探出頭的牠,看來是對城市的秋色感興趣的。
銀杏的功能繁多,家裡通常會拿來和著山藥泥、紅蘿蔔、香菇等食材,煮成營養價值豐富的燴飯,這是他們家「食療」的主打項目之一。她並沒有特別喜歡銀杏的味道,儘管別人問起她喜歡什麼,她總要回答這類風雅的食材,其實她喜歡的是麵包車的肉鬆麵包、蔥花麵包,那是她和南棠珍會偷偷溜去買的。越是被大人禁止的事情,做起來越痛快,棠珍和她明明有花不完的零用錢,卻謹慎地各挑選兩個想吃的麵包;即使做了壞事,也不會完全失去分寸,這就是她們。
「你買過麵包車的麵包嗎?」她問高岳紘。
「會啊,妳家裡會讓妳買這個?」
「我偷偷去買的。家裡沒有明確說不行,但通常我父母不會讓我吃不健康的食物。」
「這附近放學時有麵包車會經過,等一下我們可以去買。」
「你怎麼知道?」
「那邊就是我以前的學校。」
高岳紘以前唸的是普通國中,他的靈力並不非常強,進入資優班純粹靠的是學業成績拉抬,偏偏入學後他又不肯好好讀書,差點沒氣死教務主任。
南如澪跟著他來到他曾經的母校前,這是一所完全中學,原本他的打算是要從國中部直升高中部,卻意外出現夜暝高中的邀請,父母忙不迭把他送進更注重成績的夜暝,希望住校生活可以管束他。顯而易見地,他們失敗了。
「要進去看嗎?」
南如澪看著高岳紘熟絡地挑了一處靠近校園角落的圍牆,把背包丟進去後才翻牆而入,不由得想嘆氣。結果最後,她還是跟著翻牆。要是家裡的人看到她竟會翻牆,應該會震撼到說不出話吧。
半路上,有個巡邏的教官看到他們沒穿制服,走過來詢問,高岳紘面色自若地說:「我們是校友,來看老師。」
「有跟老師約好嗎?」
高岳紘報出老師的名字,並說對方在圖書館工作,教官確認這點後,看他們倆不像是怪人,就放他們走了。
「你會跟以前的老師聯絡?」
「會啊,有時候我溜下山就是為了找她。我現在喜歡的那些音樂,幾乎都是國中時她介紹給我的,以前下課前十分鐘,她就會不上課,開始播音樂。」
老師是可以這麼做的嗎?南如澪不免困惑,她的生涯中,可從來沒遇過敢拿上課時間來放音樂的老師,甚至她本人就是會第一個跳出來反對這種作法的學生。
看起來是國中部的幾個學生打量他們,互相交頭接耳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南如澪臉部發燙,她常常被品頭論足……但從來不是被當成「壞學生」。不過,這不就是她想要的自由嗎?
他們還沒走進圖書館,就有一個女人匆忙走出來,看到她問:「妳是如澪嗎?」
「是。」她怎麼知道?南如澪在心裡納悶。
「有妳的電話。」叫住她的女人顯然也很迷惑。
接了電話後,南如澪馬上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阿澪!是我!」
打電話來的是南棠珍,她急匆匆地問:「妳在哪?」
南如澪把問題扔回去,「現在不是上課時間嗎?妳怎麼打電話?」
南棠珍難得地氣急敗壞。「妳在七里高中的圖書館對不對?妳有看到像是體育館的地方出事嗎?有很多血和有人倒在地上,妳臉上也沾了血。如果妳還沒遇到,就是等一下會發生的事,十分鐘以內。」
雖然同是南家人,但南棠珍的異能不是夢能力,而是預言。她是這代中最傑出的預言能力者。身為最了解南棠珍的人,南如澪迅速理解事情原委,之前也發生過類似的事,可能是因為兩人特別親密,南棠珍不只會看見發生在己身的危險,也會預知到跟南如澪有關的事。有一次南如澪只是去買個文具,就被歹徒拉上車抓走,是棠珍透過環境、人們的衣著、標的建築物判斷出她被綁去哪裡,家人最終才成功找到她。現在,南棠珍看見她遭遇到危險的未來,可能是根據制服判斷出她的所在地。
她沒有多和高岳紘解釋,就往體育館跑去。聽棠珍說得那麼急促,代表她看見的未來已經箭在弦上。
在她衝進大開的體育館大門前,槍聲就響起了。
四個穿著黑衣的蒙面槍手闖入。這裡不是普通的學校嗎?怎麼會有歹徒?她的身體依循著所受過的訓練,衝到靠最近的槍手身邊,壓低身子避開他的槍口,再踢飛他的槍。同時,她感覺到小精靈從背包掙脫,她只來得及喊「小精靈回來!」,就衝上前搶奪槍枝。一把武器搶到手,她毫不猶豫對著歹徒的眉心開槍,沒來得及護住臉,血肉腦漿、骨頭碎片濺了她一身。
媽媽的叮囑浮上心頭,「該狠心時絕對不可以心軟」,歷經過被綁架勒贖那次瀕死經驗後的她再也不會遲疑。不必去思考眼前的是好人或壞人,只管著顧好自己的性命就好。拿到槍後,打死遠方的另外兩個槍手就很容易了,剩下一個在二樓,她跑上樓後,才看到那人早已死了。小精靈對著歹徒的屍體哈氣、全身豎起毛。從歹徒受的致命傷看來,這個歹徒的喉嚨是被小精靈撕開的。不愧是靈貓,跨界師的寵物。
確認歹徒都死亡後,她立刻去照看那些中槍的學生。救護車也來到,這裡不像夜暝在荒郊野外,他們馬上將受傷學生送往市中心的醫院;而她更憑藉著醫藥世家的獨門技術,替傷最重的幾人急救。
到最後,她救了3個人。
死者6人,傷者5人。
回到家後,母親第一次打了她巴掌。
「我從小教妳要負責,妳懂不懂醫藥世家的責任!」
南如澪倔強地不肯流下淚水,在南棠珍闖進來的時候才差點動搖。南棠珍向她的母親說:「如澪已經很努力救人了,要不是她,所有學生都會死掉也說不定!」
母親抬起南如澪的臉,指尖幾乎掐進她的肉裡。「是妳的體質和別人產生共鳴,才引發這件事!」
「不可能,我們兩個不可能有共鳴……我測試過了。」南如澪停住。
假如,不是她和高岳紘。
是因為身為最高危險群的她為了躲避家中跟蹤而把靈力抑制物藏在宿舍,如果是她和七里高中內的某人共鳴……
那她才是該對這場悲劇負責的人。
南如澪被禁足了一個月。
整整一個月內,她都被限制在老家的宅院裡生活,而且出入自己房間時要有人在身邊監控。連讀書都不准,她能翻閱的只有家裡的古文醫書。
父母嘴上說要她靜心悔過,可是她想,這是他們保護她的方式。讓她不用到學校接受同學的異樣眼光和假關心之實的八卦打探,也不用接觸到七里高中慘案相關的消息,只要讀著那些跟她無關的古人留下的文字,把先前經歷的事只是一場夢。那些景象也確實在每個晚上,歷歷在目地化為她的惡夢。
捫心自問,當下她已經做出了最快的反應,4名持槍歹徒造成的死傷能壓在11人已經相當不可思議,可是那完全不夠。她生來是以救人為天職的醫生,如今卻間接害死6條人命,理由還只是因為她嫌無聊而翹課。
禁足期間,小精靈被帶離她的身邊。不知道牠過得怎麼樣、習不習慣。她看著窗外的銀杏樹落了一地黃葉,感到無比孤寂。
事件最後的處理方式,是她和家裡達成協議,轉回中部分校,成為棠珍的同班同學。中部是醫藥世家的大本營,在這裡她當然可以過得很好,棠珍也非常照顧她。然而,儘管她盡量不表現出來,看著棠珍努力想把她拉入舊有的朋友圈裡,她總覺得彆扭。愈發安靜寡言的她,泡在實驗室裡的時間更長了。為了不中斷過去的研究成果,換了家族替她安排的新指導老師,她依舊和陳鎮旭保持聯繫,談的都是研究上的事。
在中部分校,她和小時候見過幾次面的親戚――南秦越再度見面,他們倆同歲,記得他小時候就是個清秀的小孩,和她一樣是典型的富家子弟,會在客人來時被父母叫去表演小提琴,有著遠超乎實際年齡的成熟。長大的他俊秀得多,薄嘴唇卻也愈發顯得刻薄。他們倆的深入交往,是他提出的,他細數從小他們被湊成一對的原因,不外乎是門當戶對、兩人都才貌雙全,這些理由到現在還能成立。
他們沒有交換甜蜜的情話,而是提出各種報表和研究計畫,討論著對於未來的願景。有本家血脈的兩人都是想爭取上位者眼中炙手可熱的目標,如果他們兩人結婚,就能夠全面掌控家裡。南秦越想要掌控她,榨取她身上的好處,她也是同樣想法,因此他們是很好的合作夥伴。
當棠珍問她為什麼愛上南秦越,她說:「大部分人結婚都不是為了愛,只是有共同的目標罷了。」
「妳還喜歡吉他男嗎?」
「我從來都沒有愛上他。我們只是朋友。」
「但妳會去拿他的信,不就是在乎他嗎?」
在出事後,高岳紘還有試圖聯繫她,無一例外地,那些信都被擋下來。南如澪想辦法將信件弄到手,不過沒回過信。因為每當她看到那熟悉的字跡,就會無法克制地詰問,當初那件事發生時,高岳紘在做什麼?戰鬥天賦不及她十分之一的他,整天想的都是音樂,這使他在屠殺現場根本做不了什麼。那麼,他到底做了什麼?有試圖拯救無辜的學生嗎?或是協助疏散人潮?連小精靈都殺了一名歹徒。實力不足的人,說什麼都是空談,經歷過那件事後,她只想變得更強大,不想再浪費時間在情愛小事上。
「那段天真的時光很快樂。現在不管怎麼樣,都沒辦法像當初一樣了。不過,我也找到真正想做的事。我從以前就沒有想要成家立業、打造完美家庭,而是想要成為強大的人。」
幼時玩角色扮演,棠珍總是戴上潔白頭紗,幻想成為美美的新娘子;而南如澪,想像的一直是成為救人的英雄,不論是身披白袍的醫師,或是馳騁異界的跨界師。那才是她的初衷。
「跟不喜歡的人結婚,不會很孤單嗎?」
「我有小精靈陪。」南如澪一說,小精靈就豎著蓬鬆美麗的尾巴朝她走去。成年的小精靈變得比幼年時壯多了,也在家裡的訓練下學會狩獵,雖然不到可以協助南如澪戰鬥的程度,但至少能不成為她的負擔。一人一貓的共感愈加穩固,她分享許多記憶給小精靈,就像他們共享著人生。
在南如澪眼中,南秦越最大的優點就是愛貓,不過小精靈並不喜歡他,從來不給他摸。至少跟他在一起,她可以專注於職業,可以好好養貓。
這不就是最好的結局了嗎?
某天回到家中,她突然想要步行回家,婉拒了來載她的司機。走在星光大道上,她抬頭看向夜空,驚見新的建案和雨後春筍般冒出的陌生店家招牌,悄悄替換了她曾熟悉的景色。天空早就被張牙舞爪的鋼筋水泥怪物遮蔽,曾經的星光大道,再也看不到半顆星星。
或許本來就沒有多少星星,當時閃耀的,是懷著無限夢想的她們倆。
18歲時,南如澪結婚了。
婚禮辦得極為盛大,彷彿是什麼世紀婚禮。禮服一套一套換,四處敬酒接受祝賀,她感覺自己像是站在職業巔峰的電視明星,明天就過氣。
19歲時,她生下第一胎,是個健康的男孩,取名為陵久。
人生進度超前,趕快完成所有家族義務,然後她就可以真正做自己了。
懷胎、生產期間,她的學業沒有因此停滯,反正醫院和醫學院都是他們家開的,懷孕絲毫不會影響到她的求學。順利從醫學院畢業後,她進入醫院大展身手,同時接下家業。始終未得到全部跨界師力量傳承的她,想著在被迫接下責任前就盡情做想做的事吧,不知不覺就來到20歲後半。
在她29歲那年,她生下第二胎,人生卻就此改變。
和第一胎的感覺不同,第二胎懷得特別艱辛,孕吐嚴重又身體無力,食慾大減。她首次體驗到站在病人角度的無力感,縱使有豐富的知識,也不能解決每個人身上的毛病,她連自己都醫不好。
生產那日,在用盡全力產下孩子後,她看見紫色的光芒,以為是產後太累的幻覺,接著卻聽見眾人驚呼。
她的女兒出生就紫氣繚繞,是大吉之兆,也昭示著不平凡的身分。產房裡所有人都圍過去看初生的嬰孩,南如澪脫力到說不出話,眨了幾下眼,便暈了過去。
當她醒來後,發現四肢痠軟,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疲憊過。本來以為是產後身體的自然反應,直到她想要用靈力拉動床邊的鈴喚人過來,才發現她居然一點靈力都使不出來。全身上下的力量,好像都被剝奪了。
費盡全身力氣搖動鈴後,前來的人是她的母親。
母親告訴她殘酷的事實。
南如澪的女兒被確定為真正的跨界師傳人,她身上的天賦和靈力幾乎都傳承給女兒了,現在只剩下微弱的能力,以及祖傳的夢異能可以使用。根據家族的推斷,之所以會誤認南如澪是傳承者,是因為在跨界師出生前,跨界師的部分能力會出現在母體身上,讓母親可以暫時代未出生出的女兒維護世界的安全,也就是所謂的「保險」。然而,當女兒出生後,這些能力會全數繼承給女兒。
原來,南如澪不是天選之人,是天選之人的母親。她生於世上的意義,只是為了誕下女兒。
這個消息,無疑將她打入地獄。
母親傳遞完訊息,就趕著去看陵友了。
南如澪的女兒被取名為陵友,這個名字是算命來的,並不是南如澪的意思。
她再也不能出任何意見了。
一夕之間失去大半能力的南如澪,把自己鎖在房內,不接受任何人的叨擾。
其實並沒有逃避的必要,因為就在陵友出生、滿室紫氣的那刻起,大家都圍過去看新生的嬰兒,沒有人注意到她了。
產後走樣的身材、憔悴的臉龐、失去光澤的頭髮,讓她不願意面對鏡中的自己。送來的月子餐每每都附贈一碗藥湯,是為了讓她發奶,奶水也是為了餵養女兒,她的存在,只是給女兒榨取營養,這麼看來,女兒不就像是蠶食著她的寄生蟲一樣嗎?
她感到深深的絕望,除了在監視下被迫吃下大分量的月子餐,她成天窩在棉被裡,不想起床,希望能永遠沉睡。
某日,終於不再是蠻橫的月嫂過來,提著便當盒來的是她的兒子。
她聞到食物的味道,厭惡地皺起眉頭,推開那疊便當盒說:「我吃不下。」
「可是他們說妳要吃飽才有營養。」
「我不想吃。」看著陵久純粹的眼神,南如澪稍微軟化說:「不然,你幫媽媽吃好不好?」
陵久跟著南如澪坐在小桌前,把所有餐點擺滿桌後,他拿出第二副碗筷。
南如澪看了他一眼,他說:「我聽說媽媽抱怨不想吃那麼多。」
南如澪這才展露一點笑意說:「不愧是你,最聰明了。」
才10歲大的孩子,卻能機靈察覺到大人的弦外之音,果然是她的兒子。
在大家族中長大的陵久,吃飯時挾飯菜也很有規矩,並且細嚼慢嚥。母子倆安靜地吃完一桌菜,一起收好食器餐具後,陵久沒有馬上走,而是盯著南如澪看。
「怎麼了?」南如澪的語氣溫柔得連她自己都驚訝。
「媽媽看起來好累。」
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像個母親。
見她沒反應,陵久說:「大家都去看妹妹了。」
「你覺得寂寞嗎?」
不料陵久卻抱住她說:「很開心,這樣我就可以獨占媽媽了。」
這句話彷彿撥雲見日,讓南如澪領悟到她過去多麼忽視他。因為他和她一樣,是從小就早熟而不用家人擔心的孩子,她沒有考慮過總是奔波在外的她是否冷落他,只看到他亮眼的成績單和乖巧表現,敷衍地誇他是好孩子。對於他的身高體重、他的興趣嗜好、他和朋友的互動不感興趣,而陵久之所以沒抱怨,不是滿足於現狀,只是因為愛著她。
她緊緊抱住陵久,感受他小小身軀傳來溫暖,又親吻他柔軟的面頰。這似乎是她首次感覺到愛他不是義務,而是本能。替他把完脈後,她靜靜聽著他絮絮叨叨講起近來發生的事,不禁感到,他和過去的她多麼相像,所認知的世界就只有不斷努力堆疊出的成就,不包含美麗的風景、有趣的朋友們。
此後,她繼續被軟禁,聽陵久說這是南秦越唆使的。那個小肚雞腸的男人,在得知妻子失去壓制他的本錢後,簡直喜出望外。會來看她的除了定期替她檢查身體的醫生,就只有陵久,他總是說:「我騙爸爸說我會在妳面前說他的好話,讓妳願意把家主的位子給他。」
南如澪冷笑,她當然會讓位,這是無可抵擋的。不過,她也會找出法子報復並奪回屬於她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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