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創作部彌漫著作戰的氣氛，公司對新品牌手錶的宣傳計劃萬分著緊，除了因為代理商是公司最新的大客戶，給予龐大的廣告預算之外，還十分尊重我們，授予極大的空間，信任我們的能力。坦白說，雖說公司和代理商正處於蜜月期（這是張漢強的戲稱），但這樣豁達大方的客戶仍然不多見。
我專責各平面廣告的意念以及視覺效果，沉重的壓力使我喘不過氣。
過程中我翻遍過千張世界各地的手錶平面廣告，留意最新潮流、分析競爭對手的策略，反覆研究市場調查報告，找出獨特銷售主張。
這幾個月的生活晨昏顛倒，若非和徐雪儀在同一間公司上班的話恐怕完全沒有見面的機會。
難得有一個不必加班工作的星期日，我們到郊野公園散步。近來每天窩在辦公室這種人工環境十多個小時，吸入的都是空調噴出來的冷氣，內心出現抗拒感，渴望多些呼吸新鮮空氣和欣賞翠綠景色，好暫時忘記壓迫感。
踏著碎石路時，我說。「待遲些有空我想學車。」
「學車？」
「買了車的話便可以隨時到郊區遊玩，不必和其他人一起擠進該死的巴士。」我撇撇嘴：「還未下車，人已經累垮。」
「太累的話你大可不必陪我。」她不悅地說：「每晚工作至凌晨，放假還要陪我到那麼遠的地方，所以你才發晦氣？」
我把她拉近身旁。「我想見妳才找妳出來。」
「難得有休息，你應該留在家裡……」
我阻止她說下去。「有妳在我身旁我才能得到真正的鬆弛。工作再重要也不能完全佔據生活。如果沒有妳，我未必能夠撐得下去。」我輕輕吻一下她的臉頰。
這段聚少離多的日子，令我覺得她比以前任何一刻更加美麗，更溫柔。
4
我們的電視和雜誌廣告一面世立刻吸引了年輕人的注意，短時間建立了與眾不同的新穎形象。一系列手錶成為時尚，銷量好得令代理商笑不攏嘴。
其中我親手設計的兩幅平面廣告獲選為年度優秀廣告的優異獎和銅獎。在這個混亂、目不暇給、眼花撩亂的大眾媒介，竟然有人對我的作品刮目相看，之前付出的努力終於得到補償。
更令我驚喜的是從總監接到的升職信。「恭喜你，你是公司第二位最年輕的資深美術設計。」我終於嶄露頭角。
我立刻告訴雪儀這個好消息，並約好下班後吃晚飯慶祝。這段日子她一直默默忍受我將所有時間奉獻給工作，她應該是第一個分享我喜悅的人。
在辦公室裡跟沙蓮娜擦身而過，她對我露出一個會心微笑。這淺笑告訴我，她一早已經知道我升職的事，但她公私分明，公佈之前不肯洩露任何風聲。
5
搭了半小時巴士，離開繁華的商業區，來到舊式社區。
「這裡有吃飯的好地方？實在看不出來。」徐雪儀好奇地四處張望，納悶我怎麼會帶她來這種地方。
我牽著她的手，悠悠地說：「相信我，我對這裡瞭如指掌。」
我領她轉過兩個彎，走進一間地方狹窄的麵店。
「不是來慶祝你升職嗎？為什麼來吃麵？」她皺著眉頭驚訝地問，語氣有明顯的困惑。她說今晚請吃飯慶祝，所以以為我會選一間有格調的昂貴餐廳。
我找到一張桌子前坐下，叫了兩碗清湯牛腩麵。她的表情仍然困惑不解，似乎在等我的解釋。我用紙巾抹拭筷子，「別小看這間店，這裡的清湯牛腩可是遠近馳名。」
不消兩分鐘兩碗熱騰騰的麵已經「咚」一聲放在桌子上，她納悶的吃了一口。「味道很好。」她彷彿肚餓般低頭吃麵，用湯匙舀湯來喝。
「嗯，還相當便宜，我唸的中學就在附近，以前常常和同學來這裡吃午飯。不過畢業後已經沒有再來了。」我懷念地望望四周。「雖然多年沒來過，但似乎沒什麼變化，還是跟以前一模一樣。今天妳問我想吃什麼，我第一時間就想起這裡的清湯牛腩。妳會不會介意陪我吃麵？」
「吃好吃的東西怎麼會介意？」她對我嫣然一笑。
這間店的清湯腩很美味，不過外觀實在毫不起眼，地方狹窄，衛生方面只能隻眼開隻眼閉。一個人來填飽肚子當然不成問題，但卻絕不是適合帶女友來的地方。不過那次之後，徐雪儀卻無怨言地陪伴我在這裡吃過無數碗清湯牛腩麵。我不知道世界上有多少女孩不介意和男友約會時吃普普通通的一碗麵，但我為自己擁有一個如此隨和的女友感到心滿意足。
認識她之前我沒有想到她這麼溫柔。對我十分遷就，毫無怨言，事事以我為先，去我想去的地方，陪我看想看的電影。
和我一起之後她逐漸疏遠其他男性朋友，連一向玩得投契的張漢強也不例外，每次有異性邀約她都會拒絕。
相對地，當她看到我和其他女孩談得來會吃醋。公司來了一個和我一樣喜歡看電影的女同事，我們常常談論某部電影的觀感。有幾次給徐雪儀碰到，就算明知對方有男朋友，她依然覺得不安。
「你們那麼談得來，怎知道會不會有更進一步的發展！」她為此相當生氣。
或許女孩都比較敏感吧。不過明白了她的憂慮之後，我倒是逐漸疏遠其他女性，好讓她安心。
離開麵店，我們慢慢踱步到附近的母校。晚上學校大門緊緊關上，只能從外面透過鐵柵望進去。
所有學校都有一個相同之處，晚上看起來都是透出詭異的氣氛。漆黑空曠的操場，深不可測的校舍，總是令人心生寒意。不過眼前的確是熟悉的母校，汽水售賣機依然跟記憶中的位置吻合，操場兩端換了新的籃球架。有些事情好像永遠不會改變。
「有點恐怖。」她輕聲說，依偎著我。
「這是我母校。」我說。「每次上運動課，我們都要先圍繞學校外圍跑三個圈熱身。」我用手指在空氣中劃出跑步路線。「體能測驗甚至跑十五個圈。我不知道跑程到底有多長，不過總之每次跑完之後都有人嘔吐。」
她在我懷裡吃吃笑。「你有沒有試過嘔吐？」
「每次都差一點點。」我苦笑承認。過程雖然艱辛，但我其實打從心底懷念學生時期的緩步跑。我喜歡一邊跑一邊思考各種事情，有時候什麼也不想地腦袋一片空白，只專注默默跑完全程。對我來說，緩步跑的樂趣不在於跟其他人競爭，而在於在漫長的路程上，自己陪伴自己、了解自己，跟自己做朋友。雖然十分懷念，但離開學校之後，除了上班偶爾追趕巴士之外，一次也沒有跑過。
不再緩步跑是否等於失去一個了解自己的機會？一個人究竟會否因為不做運動而變得不了解自己？
「唸書時你有什麼理想？」她饒有興緻地問。
「以前我想做漫畫家。」
「漫畫家？」這是她第一次聽到我說要做漫畫家。
我點點頭：「不是日本漫畫或者武俠連環圖，而是四格漫畫的漫畫家。」
「什麼是四格漫畫？」
「簡單說是用三或四格畫面表達一個笑話的漫畫。」
她恍然點頭。「啊，原來是那種東西。不就是你常常貼在牆上的漫畫？我有看過，為什麼想要畫這種漫畫？」
「因為有趣。將意念用簡單的筆觸表達，過程本身已經充滿趣味。」
「你本身就古古怪怪的，難怪畫的漫畫這麼有趣。」待她笑完，我才繼續說下去。
「那只是不假思索的信手塗鴉。不過以前美術學院畢業後曾經有人勸我加入漫畫公司，如果當時聽了她的勸告，那麼今天走的便是另一條路了。」
「你有沒有後悔？」徐雪儀問。
我搖頭：「我對繪畫打打殺殺的武打漫畫興趣缺缺。我希望自己的想像力發揮在洞察人性，以嘻笑怒罵的手法感染別人，而不是用於營造誇張失實的武打場面。我心目中優秀的漫畫具備一針見血、嘲諷的能力。」
「那麼你為什麼不去好好畫漫畫？」她問。
「這個世界到底有多少人的理想能夠實現？大家都是選擇比較簡單的路來走。」
透過鐵柵向裡面看，記憶中不少同學都在這裡孕育過自己的理想：歌星、明星、作家、音樂家……
然而離開校園直到現在，大家仍然只是一班平凡的人，我們當中沒有人成為歌星、明星、作家或者音樂家。畢業之後第一件學懂的道理就是明白自己只不過是個普通人。
「畢業後曾經試過一邊工作一邊畫漫畫，不過一頭栽入廣告圈就變得不能自拔，要在工作上幹得出色，必須比其他人付出更多時間和精力才行。初入行時米高曾經叮囑我：『如果安於逸樂的話便不要加入廣告業。朝九晚五是不可能將廣告做得成功。』於是只得放棄成為漫畫家，現在只有閒暇翻閱漫畫。」
她靜靜聽我道出這幾年來的內心轉變。
「這幾年來有幾次湧出創作衝動，用功地構思題材，塑造人物造型，紀錄意念筆記。不過不久之後思緒又被廣告工作淹沒了。」
她嘆息。「那多可惜。」
「這是現實。」我說。「公司的工作進度不可能耽誤，個人的創作卻是幾時完成也沒關係。抱著這麼散漫的心態當然什麼事情也做不到。我想，缺乏熱情才是最大的原因。」
現在回想，那些忽然冒出來的創作衝動都只不過是一時想逃避工作的藉口而已。不過，這一生我大概也離不開這個行業。
多年來一直將心思放在工作上，卻從未撫心自問，我是個怎樣的人，適合過怎樣的生活？如果沒有這份工作和雪儀，我過的又會是怎樣的生活，走上怎樣的道路？
「說起來，我覺得自己的確有畫漫畫的天分。翻閱以前的初稿，覺得不比其他漫畫遜色。」
「明知道有天份也要放棄，豈不是很可惜嗎？」
「但我沒有失去什麼啊，我只是把能力用在另一方面而已。」我說：「人生總要作出取捨。」
她的眼神變得柔和。「你總是這樣理性，無論決定什麼事情，都有自己的理由。」她抬頭對我微笑。「嗯，我想看你的漫畫，你可以重新創作嗎？」
「當然可以，不過對我來說，能不能夠成為漫畫家已經不再重要。如果畫漫畫的話，我只為妳創作。」我說。「人是會改變，即使是理想也不例外。我現在的目標是要成為出色的廣告人，有天晉升做創意總監，讓妻兒可以過好一些的生活。」
「這便是你的目標，很實際啊？」
「正因為實際才叫做目標。年紀大了，腳踏實地工作沒什麼不好，事業上能夠做到無愧於心已經很了不起。」
「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她說。
接著，我們在無人的學校門口無聲無息地接吻。一個深刻的，大約三十秒左右的吻。
「你知道我最喜歡你什麼嗎？」徐雪儀抬起頭來問我。我說不知道。
「我最喜歡聽到你的心跳聲。」她說。
「妳怎能聽到我的心跳聲？」
「當我靠近你的胸膛，耳朵便可以清楚聽到你噗通噗通的心跳聲。」她笑說。「你吻我的時候，心跳比平時快得多。」
「那是因為太緊張。」
「我要常常聽到你的心跳聲，所以你要多抱我。」她呢喃。
「當然。」
當年在籃球場打籃球的我大概想像不到，將來有天晚上會在學校門外跟女友接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