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足印 - 第二部：第十一章1

第二部

第十一章

每天黃昏，還不到一般人下班的時候，我都會來到公園看小孩子玩耍，往往一坐便一、兩個鐘頭。

別人眼中我看起來似乎閒得發慌，不務正業，事實上也相去不遠。這一年，差不多每天都像蓋印般重覆過著單調的日子。

當時朋友們都勸我再三考慮，他們說我實在太衝動。我也有過猶疑，在經濟不景氣的環境下貿然離開熟悉的廣告業是否魯莽。被人視為逃避心態，不過或許媽媽說的對，我應該去找適合自己的土壤。雖然她那些深奧的道理我只領略三、四分。

人生不該輕言放棄。不過，有時候，的確是應該放棄了。我確實不再適應那個地方，這不是誰的錯，只是環境改變了。

活到三十二歲，不得不放棄以前辛苦建立的一切，我的人生可說徹底失敗。不過又怎樣？畢竟那是我的人生，我並非為跟其他人競爭而活。

拿到了離職金，加上多年來的儲蓄，另外還有一筆以前本來打算和徐雪儀結婚用的結婚儲蓄，一直放在定期存款沒動過一分一毫，所以不必心急找工作。

起初一個月過得很悠閒，每天看書、去戲院，甚至去看話劇。不過人生總不會十全十美，離開廣告公司後一方面變得豁然開朗，無牽無掛，每天睡覺至自然醒，另一方面卻是對未來沒著落的焦慮。

人生似乎又回到起點，十多年的努力被一筆勾銷。放棄了辛苦累積得來的工作經驗、知識，這些東西一旦離開老本行便變得一文不值。我等於兩手空空，徒手回到人群，十多年光陰只剩下一堆破銅爛鐵。昔日的辦公桌眨眼間被別人佔據，心裡懷疑自己的存在價值。

經朋友輾轉委託，找了一份替小學課本畫插圖的兼職，收入是以前的五分之一。

「收入雖然不穩定，但幹得好的話，他們說或許可以聘你為全職的美術編輯。」介紹這份工作的朋友如此鼓勵我。

我對一份臨時工毫無怨言，高高興興地接受。可以在家裡工作，時間自由，工作量也輕，每天有大量的時間任意運用，可以繼續看書、看電影。這種生活已經比很多人幸福得多。

以簡單線條和水彩勾勒一幅幅圖畫，專心作畫的時候，心境十分平和，沒有在廣告公司趕工時的焦慮不安。樸素的意念和表達手法使我漸漸拾回對繪畫的熱愛。

完成一天的工作，便到公園散步，靜靜坐在一旁，看兒童玩耍。這是我的職業病，目光總會自動自覺往與工作有關的人身上打轉。以前做飲品廣告便留意街道行人手上握著的飲料，做腕錶廣告便會把握機會注意什麼人戴什麼牌子的腕錶，更甚的是當年設計女性內衣廣告那段日子，我比平時更留意女性的身材、衣著、姿態。

現在為課本畫插畫而去觀察小孩子天真的臉孔。小孩子的好奇心非常豐富，成年人漠視、興趣缺缺的事物他們往往興緻勃勃地探索，觀察力比我們敏銳得多。這些與生俱來的能力，反而是我們這些成年人早就失去、遺忘了。

一年前我沒想過自己會成為個兩袖清風、游手好閒的插畫師，我除了畫漫畫之外別無所長，不過看他們圍著一頭跳跳蹦蹦擺尾的小狗玩耍，我心裡想，為這些孩子畫有趣的插圖，讓他們溫習時不致太沉悶，也是一份有意義的工作。

我的體重逐漸增加，笑容多了，心胸不再狹窄，在鏡子面前，連自己也察覺到，眼睛回復神采，明亮了許多。

這天下午參加完舊同事的婚禮，走在街上，忽然下起濛濛細雨，綿延不絕地持續著，我唯有躲進商場避雨。

走進一間唱片店閒逛，順便找些可以在繪畫時播放的古典音樂。可以自由自在地邊聽音樂邊工作，非常珍惜這些在公司上班的人不能享受的樂趣。

旁邊有一把女性的聲音輕輕叫喚我的名字：「柯翔！」我的目光從一排排的唱碟架抬起來，一張依稀認識的俏臉映入眼廉。

「真的是你！」我和那女子四目交投，對方立刻臉露興奮的表情，有趣的打量著我。「幾年不見，你已經忘了我！」她明亮的雙眸逼視我，我認得她的臉孔，卻始終叫不出名字來。

「你曾經請我吃過一頓飯！」她提示。「我是徐雪儀的同事。」

乍聞徐雪儀這名字，竟有彷如隔世的感覺。「妳是阿玲。」我說，她報以一笑。

我們互相問好，她記得我在廣告公司上班。

「我離開已經差不多兩年了，現在的我跟廣告已經沾不上邊！」我澄清。

她仍然是徐雪儀的下屬，今天來這個商場拜訪商戶，碰巧遇上我。

我們走進商場內的咖啡店，揀了靠窗的桌子坐下，雨點無聲無息灑落玻璃窗，下午四時的咖啡店生意冷落，門可羅雀。

「徐雪儀好嗎？」我淡然的語氣似在問候一個普通的朋友。她飛快地瞟我一眼。

「她現在是營業部總經理，是公司的靈魂人物，我們每一個同事都非常依賴她。」

接著她說了很多關於徐雪儀的近況，其中沒有什麼壞消息，總括來說，她活得很好。

「徐姊姊就是這種個性，你一定也了解吧？」

阿玲一邊說，我一邊細心聆聽，我不懂得該如何向她解釋，她心目中的徐雪儀，和我幾年前所認識的徐雪儀，其實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

「她……有沒有男朋友？」話題告一段落之後，我一邊無意義地攪動我那杯冰咖啡一邊問。

「徐姊姊一直沒有交男朋友。」她說。「公司曾經有幾個男同事追求她，都被她有意無意地拒絕。」

「為什麼？」我抬起頭。

「我也像你一樣問她為什麼，」她皺皺眉頭。「但她只是說：『愛一個人實在太辛苦了。』雖然她沒有解釋得太清楚，但我也不好再說什麼。」

我在心裡問自己一遍為什麼。

「而且她也忙得根本沒空交男友。」她補充說：「她一年總有幾次出外旅遊。你知道她最喜歡去意大利和蒙古吧，還有會突然興之所至飛去台灣逛夜市呢？」

我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在我的印象裡，她對搭飛機有些許恐懼症，可能分手之後，克服了坐飛機的恐懼。

「說起來，你還好吧？」她關切地問。

「我？不賴吧！謝謝關心。」

她點點頭，若有所思。

「你是因為受不了失戀的打擊，所以才離開廣告公司？」

我用苦笑來掩飾尷尬，她還是跟以前一樣坦率。「當然不是！這幾年來，在我身上發生很多事情是一言難盡。人生是一個充滿改變的歷程，轉換職業一點也不奇怪。」

她頷首表示明白。我心忖她的坦白、胸無城府倒是一點沒有改變。過了不久，她好奇地說：「我當初認識你時就覺得奇怪，你和雪儀一個固執，一個隨和，本來就性格不合，怎麼能互相吸引，而且還一起這麼久？」我莞爾一笑。這番話令我想起以前人們都說我倆是天生一對。

窗外的街道，行人已經收起雨傘，咖啡店裡陸陸續續進來一些提早下班的人。

阿玲想起什麼似的望望腕錶，低聲呼叫：「我要趕下一個商場！」

我招來侍者結帳。

「不好意思，每次都要你請客！」

我覺得她的說法頗有趣，笑說：「不必客氣，跟妳談話非常高興。」

揮手道別的時候，她忽然說：「你微笑的時候很迷人。儘管笑吧，別埋沒自己的魅力！」她的表情帶幾分認真。

「嘿嘿，我只是請妳喝了一杯咖啡，就對我口甜舌滑！」

「有句話其實在咖啡店裡就一直想對你說。」

「什麼事？」

「這幾年來，在言談之間，我總覺得，對於分手這件事，徐姊姊其實也自責甚深。她覺得在這段感情艱難時沒有盡全力挽救、遷就、了解你，只是遠遠地避開你。」

「她這樣對妳說？」

「當然她沒有對我明說，這只是女人的直覺。」

說罷，她對我微笑，轉身沒入人潮裡。

當年我勸雪儀離開廣告公司好像已經是很遙遠的事。如果她一直留在這裡的話大概仍然是個找不到自己的世界、懵懵懂懂的女子，或許她便不會想過跟我分手，如果時光倒流，我會不會再做同樣的決定？

我的答案是微微苦笑。開朗的雪儀和責任心重的雪儀，究竟哪個才是真正的徐雪儀？

那次和阿玲的不期而遇，是我最後一次收到徐雪儀的消息。從此之後，在茫茫人海裡，我倆不曾再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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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第十一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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