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足印 - 第十二章3

事情往往出人意表，李編輯和我都沒有想到，「打工女郎」發行三週，便在各大書店擠身入暢銷書榜首三位，小型書店和書報攤頻頻追加訂單，我們勝了漂亮的一仗。

面對這種情形，李編輯也有些困惑。經過探討之後，認為可能是在這幾年的連載期間，不經不覺累積了為數不少的讀者，所以一結集成書，那班讀者立刻成為了消費者。

很多事情都在慢慢累積，不自覺形成一股力量，在意想不到的時刻發揮作用，改變了你的命運。

得到如此驕人的成績，我們深受鼓舞，我為自己創作的漫畫人物受到肯定有點飄飄然，李編輯也對自己「獨具慧眼」而沾沾自喜，並立即籌劃將其他漫畫專欄結集。

「成功的滋味如何？」瑪麗問我。

思索一會，我緩緩地說：「就像做夢一樣，」我凝視手中新出版的「打工女郎」，嶄新鮮亮的封面，顧盼自如的女主角麗莎走在人潮裡，我用黑白的人潮襯托出麗莎的多姿多采。

這封面由我設計，用了兩天繪畫。

「雖然說像做夢，但沒有虛幻的感覺。因為那段艱苦經營的日子仍然歷歷在目，而且還會繼續下去，我只是沒有想到，從中學時代開始的夢想，竟然會在這種情形下實現。」

「這跟你以前所想的不一樣？」

「不……」

「不同之處在於？」她好奇的目光直視我。

「我覺得繞了一個好大的圈。」

的確，我曾經忘記了少年時的夢想，在人生的旅途上兜兜轉轉，追尋其他的事物。現在卻又在無心插柳下圓了以前的心願。這究竟應該叫做冥冥中有命運主宰，還是叫做本性難移？

「你的想法有時非常複雜，叫人難以了解！」她注視我的臉孔說道。

我將手中的漫畫交給她。「這本是送給妳的。」

瑪莉接過，一邊翻弄，一邊「嘿嘿」冷笑：「這算是報答我嗎？入面每一段漫畫，我都看過無數遍……」接著「噫」輕輕驚呼，楞住了。我一直在默默留意她的表情變化，她詫異的反應在我意料之內，我憑她的表情猜到她應該是看到了首頁的鉛字。

「謹以此書獻給瑪莉，沒有她的幫助，我不可能踏出第一步。」

雖然瑪莉的雙手沒有微微顫抖，眼眶也沒有通紅，但我仍然能夠感受到她激盪的心情。她柔和的眼神凝視著漫畫，雙頰浮現淡淡紅暈，此刻的表情使我憶起她面對蛋糕時的興奮模樣。

「你一定很懂得逗女朋友歡心！」

「不，以前的女朋友常常被我氣得半死。」

「你這樣寫，太誇張了吧？」瑪莉說。

「這絕對是我的真心話，我沒有妳那麼意志堅定，做事喜歡隨緣，絕不強求。如果沒有妳的鞭策，我一定一事無成。」

瑪莉強作鎮定，然後表情認真地教訓說：「你這人就是有這個缺點，太被動，太容易放棄。」

「所以永遠追不到女孩子。」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點頭。

「這不成的，我常常對丈夫說，女孩子只會對敢於表達的男子傾心，而不是那種欲言又止、有口難言的人。」她親切地挽著我的手臂，語氣忽然帶點咄咄逼人的味道。「告訴我，你有沒有喜歡的人？」

我望著她，內心忽然湧起勇氣，瑪莉教了我一個道理，就是不作嘗試的話，便永遠沒有成功的機會。是的，既然有喜歡的對象，為何只敢把滿腔愛慕之情埋藏心底，我漸漸變得堅定。

「有！」我說。

「你笑什麼？」

吃火鍋時，胡慧雯問我。

「妳看前面那個男的，像不像廿年前的李編輯？」

她聞言注視了好一會玻璃窗外那個一頭亂髮，揹著破背包走過的大學生，不禁噗嗤一笑。「很像。」

「你的腦袋儘是奇怪的念頭。」她白我一眼。十多年前也有女孩子這樣評價我。「你應該是常常看電影那種人。」她這幾句話令我想起以前珍藏的一堆海報明信片，它們都不知被丟到哪裡去了。

女孩子都嫌麻煩，為了不弄髒雙手，失去儀態，寧願不吃鮮蝦。所以我索性把蝦剝殼，放在她的碗裡。

我從小怕吃蘿蔔，但因為胡慧雯愛吃，所以我也陪她吃了幾塊。我苦著臉咀嚼的表情惹得她捧腹大笑。有時候，為了讓她高興，我會故意做一些愚蠢的事逗她歡心，所以她常常叫我「傻瓜」。

「哈哈，傻瓜，蘿蔔真的這麼難吃嗎？」她刻意在我面前悠然自若地夾起一片蘿蔔放在嘴裡。

我又將一隻剝了殼的蝦放在她碗裡。「吃蝦吧，美味又有營養。」

這兩個月來，我不斷約會胡慧雯，看電影，然後吃晚飯。幾乎每晚都在電話聊天至深夜，我將遇到的趣事誇張渲染，笑得她嘻哈倒絕。她常說我的想像力太豐富了。

事實上，我們的性格很不相像，她缺乏想像力，不過相對來說，她對微小事情的觀察力和記憶力也是我望塵莫及。

胡慧雯在家裡接電話的語氣跟在出版社時很不一樣，身為秘書時她的語氣親切卻事務性，下班後卻變得輕鬆得多，甚至帶點少女的活潑。

「下班了，輕輕鬆鬆地說話，不可以麼？」

「可以，可以。」

經過一段時間相處，我知道她對我抱持好感，不然不會每次她都應約。不過雖然心裡明白，卻始終不敢再向前多踏一步，因為不曉得她對我的好感到了什麼地步。

但是瑪莉的一番話卻提醒我，做人不能原地踏步。

慢慢地，有時候不只談笑，也會說一些心底話。她說她生活平靜，沒有多少心事。所以都是我開口說話，幸好在她面前我有無數的話題。

跟她相處愈久，認識愈來愈深，我愈來愈喜歡她。

雖然明白自己的心意，對這個話題卻一直避而不談。

讓我介意的是約會時，有時會去氣氛優雅的食肆，有時會坐路邊攤吃街坊小食，但無論去多遠的地方也好，分手的時候，她總不肯讓我送她回家。當然，我不能勉強別人，尤其是自己喜歡的女子。但是也會為此而不高興，覺得她對我仍然有保留。可能對她來說，能否送回家是男朋友和普通朋友的分別，所以始終堅守著這條防線。

今晚，離開酒家後，我們走進維多利亞公園，迎面來了一對穿校服的情侶，兩人都只有十三、四歲，臉上依然稚氣未除，他們拖著手在胡慧雯身邊行過，胡慧雯瞥了他們一眼，然後裝作看不見。

她常常為身邊一些事情感到尷尬。我若無其事地說。「那對兄妹的感情真好，放學一起牽手回家。」

「是那樣嗎？」她咯咯笑：「你又胡說八道。」

想對她剖白，但不知如何啟齒。我本來以為可以隨機應變，豈料一直走，一直走，卻找不到機會開口。

「我常常找你出來，會不會令你感到沈悶？」我胡亂找話題。

「怎麼會！」她靜了一會，然後開口說：「今晚的鮮蝦很美味，我第一次吃那麼多蝦，……你對所有女性都那麼體貼，會替她們剝蝦殼嗎？」

「不會，」我自自然然地脫口而出：「我只對妳一個好！」話一出口，兩人瞬即陷於沈默之中。

過了一會，我打破沉默。「慧雯，妳想知道我內心的想法嗎？」

「你說吧！」

我喉嚨感到乾涸，如果現在能夠喝一杯冰水的話該多好。我盡量以閒話家常的平淡語氣說道。

「我不容易愛上別人，初認識妳時，只覺得妳工作認真，是個好女孩，卻從沒有想過會喜歡妳。但後來對妳了解多了，對妳的思念竟然愈來愈濃，常常想跟妳見面。妳可能不知道，在無數個晚上，我一邊畫漫畫，會一邊想念妳。如果妳想問我對妳的感覺，我會回答：是的，我愛上妳。

「其中一個証明，是我本來以為已經習慣了一個人吃飯、看電影、逛街，以前我非常享受一個人做喜歡的事。但自從認識妳之後，獨處時我便會感到寂寞。我現在才發覺，原來一個人生活是很痛苦的，我希望結束這種痛苦的生活。」

我想不出別的方法示愛，唯有誠懇而毫無保留的坦白。我不知道結果會如何。

「這一個月來，我常常猜想，你究竟幾時才會對我說這番話。」胡慧雯的心境出奇地平靜。

「妳早就知道？」

「我可以猜到。」她回答：「別忘記女孩子對這些事情是非常敏感的。」

我服輸地點頭，我一直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

「你又想不想知道，我對你的印象？」她說。「請說。」我說。

她深深吸入一口空氣，整理思緒。「你最初給我的印象是擁有豐富的想像力，是個很特別的人，能夠從日常生活的微小事情找出趣味性，這本領令我佩服。後來，我又發覺你原來是個很勤力的人，專注於自己的漫畫事業。我以為，從事創作的人都是任意妄為，但是你並不是這種人，認真的時候你會沉默寡言。

「你看待事物的眼光與眾不同，有很多獨特的想法。跟你談話擴展了我的視野，這種感覺真是太棒。我有時覺得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像你這樣的人我從未碰到過，以後恐怕也不會再遇到。」

「你和我認識的男性完全不同，我認識的男性之中，沒有一個像你那麼會挖苦自己，而且樂在其中。」

她望了我一眼，繼續說。「最重要的是你待我真的很好。跟你一起，不能否認，我很開心。」

「但我反覆自問，自己只是一個很普通，很普通的女子，不曉得你為什麼會喜歡我。」她平靜的表情彷彿在陳述對另一個人的觀感。

「或許妳真的是個平凡的女子，但我恰好正是那個能夠從妳的平凡之中找出吸引之處的人。」我說。「所以我們應該可以長相廝守。」

胡慧雯並沒有立刻被我的說話打動，她說她會考慮。

「我不希望做錯決定，不希望因此而傷害任何人。」我說我會等待。

那晚之後，我們繼續維持朋友的關係，但她一直沒有給我正面的答覆。不過她開始喜歡聽我講述以前在廣告圈的事情。

「看到自己的作品在雜誌、地鐵燈箱出現，會有說不出的滿足感。我像小孩子一樣四處打電話叫朋友留意我的作品，甚至試過拿相機到地鐵站和我的廣告合照呢！」

很奇怪，當年失落的心情隨著離開廣告圈多年逐漸成為蒼白的記憶、淡忘。那些愉快的回憶反而常常在腦海出現。

這便是時間的魔力？它似乎有改變一切的能力。

她對我是個「怎樣的人」，比我是「漫畫家」的興趣來得大，我們的關係漸趨穩固。

薄有名氣之後我開始每天工作十小時，有時甚至熬夜，怕下一本漫畫不能超越上一本，讓出版社的人失望。怕之前所謂的成功只不過是曇花一現，是運氣使然。自我要求愈來愈高，畫好然後棄之不用的漫畫比刊登的作品往往多好幾倍，會為缺乏靈感而焦慮，壓力很大。

那晚陪胡慧雯吃飯時又為劇本進度緩慢悶悶不樂，整頓飯不吭聲。

「今晚是不是我妨礙你了？」飯後逛公園時她說。

「當然不是，為什麼這樣問？」

「你整晚不說話，我以為你生我的氣。」胡慧雯笑了。她這幾句話彷彿証明我倆之間存在一種親密，她的笑靨打破了我倆的隔閡。

兩個月後的一個晚上，在同一個公園，我不知哪裡來的勇氣，竟然吻了她。

當天我到出版社辦事，然後接她放工。

在公園面對滑梯的長椅上，她說累了，我把她的頭輕輕挨在我肩頭上。可能她是真的累了，所以沒有拒絕。

默默依偎三分鐘左右，我認為時機成熟，鼓起勇氣俯身吻她的唇。

她沒有反抗，也不拒絕，默默地讓我吻。漸漸地，她有了回應，我們互相吸吮對方的唇。

我們斷斷續續地接吻，我的需索愈來愈強，她輕輕推開我。我意猶未盡，她的呼吸也比平常急促。

這一分鐘，我經驗了生平從未嘗過的熾熱的吻。

待冷靜下來，她紅著臉說：「你的心跳很快。」

「是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說。

「怪不得母親常常告訴我，和男性逛公園非常危險。」她羞澀地說，低下頭不肯望我。

我亦漸漸回復理智，近距離之下凝望她的臉龐認真地說。「我也有同感，所以我從來不跟其他男性逛公園。」

我提議送她回家，今次她沒有拒絕。

三年後，我們攜手步入教堂，胡慧雯成為我妻子。

「你知道我是幾時決定接受你？」有天妻子問我。我回答不知道。

「就是有晚吃火鍋時你替我剝蝦。」她說：「會替女性朋友剝蝦的男生是最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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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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