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是家中獨子,沒有兄弟姊妹陪伴,獃在家裡獨個兒閱讀圖書成為主要嗜好,其中當然也包括大量漫畫,我最喜歡的是「多啦A夢」,在我唸小學的那個年代,「多啦A夢」被電視台譯成「叮噹」,深受歡迎。
和所有同年齡的小孩一樣,多啦A夢(叮噹)的百寶袋使我著迷,小學六年級時,甚至嘗試繪畫以「多啦A夢」作為主角的短篇漫畫。
故事是這樣的:大雄厭惡做功課,於是央求多啦A夢給他一部「自動做功課鉛筆」,顧名思義,那是一枝會自動填寫所有作業的鉛筆。憑著那枝筆,大雄有一段日子的確過得很愉快,因為不用做功課也得到父母和老師的讚賞,對他刮目相看,大家對他的學業重新寄予厚望。但他沾沾自喜之際,考試卻得到破天荒的低分,因為他沒有做功課,所以對試題全部不懂作答。最後,他只得哭喪著臉,慘兮兮地做家課。
這是一個十分簡單的故事,情節拙劣,充滿了破綻。不過卻是典型的「多啦A夢」漫畫格局。更重要的是,雖然故事大同小異,模仿性非常高,但它的的確確是從我的腦海構思出來的故事。
我的美術科成績非常出色,每幅美術作品都被老師選來貼堂,不過即使如此,以一個小學生的能力去繪畫短篇漫畫肯定是力有不逮,即使腦海有一個故事,卻缺乏表達能力,面對一本空白的習字簿,只艱辛地畫了兩頁便無以為繼,最後不得不放棄。
我望著那篇耗盡我耐性的半截故事,惱悶地想:或許自己缺乏當漫畫家的能力。
後來升上中學,英文老師鼓勵我們多看英文報紙提高閱讀能力,為了惡補英語,我真的乖乖花時間每天閱讀,於是便接觸到影響我一生的美國連載漫畫「凱文與虎伯」。
「凱文與虎伯」是四格漫畫,或許有人會問什麼是四格漫畫。簡單來說就是我現在每天畫的,用三格或四格來完成一個笑話的漫畫。乍看之下似乎很簡單,只有親身創作才能體會當中的艱難。
四格漫畫講求在單格或者不多於四格內經由起承轉合,達到一針見血、「撞擊」、出奇制勝的效果,當中的竅門是怎樣將笑話化繁為簡,讓讀者感到出奇不意,擊節讚好。
我對四格漫畫産生了濃厚興趣,英文版的「加菲貓」、「花生米」的合訂本成為我的搜羅對象。遇上看不懂的生字便去翻查字典,因此在幾年間,不知不覺從漫畫裡認識了不少深澀的英文生字。到今天我依然認為想學好英文,多看英文漫畫是最好的做法。
簡潔的筆法、逗趣機智的對白,讓我對那些傑出的漫畫家佩服不已,簡直到了愛不釋手的地步。可惜在同輩之中和我有共同觀感的人,可說是絕無僅有。
「現在的漫畫圈,只容得下武俠漫畫。」
某天大夥兒在操場聊天,不知怎地話題扯到漫畫。
「我不是說武俠漫畫不好看,只不過市面上除了打打殺殺的漫畫之外便別無選擇,不是很令人納悶嗎?為什麼本地漫畫家不能以四格漫畫在本地市場立足呢?怎麼沒有一些像加菲貓,或是凱文與虎伯這類大受讀者歡迎的漫畫呢?
「不錯,有些雜誌也有連載單格或者四格漫畫,但好像都只是聊備一格、聊勝於無的存在,得不到迴響。話說回來,那些漫畫家又好像志不在此,以為幾格的東西只須散漫地畫便可以。筆法散亂,笑話沒好好經過構思就動筆。唉,如果由我來畫的話……」
身邊的同學聽我嘮嘮叨叨,不約而同露出有點納悶的表情,久久接不上話。那神情彷彿在說,只不過是消閒的玩意,幹啥那麼認真?
是的,縱使世界上有無數的人沉迷閱讀漫畫,但又有幾人願意花時間認真研究呢?
雖然在學校跟大家都談得來,不過不能否認,有時候在同伴中間,人人談論正在流行的英雄片、當時得令的樂隊、模仿偶像的嗓音、話題不絕的時候,我偶爾也會感到寂寞。
中四那年的聖誕節假期,可能是長久壓抑的結果,我的老毛病又發作,又去嘗試動筆創作漫畫。今次不再畫「多啦A夢」,改為嘗試創作四格漫畫。幾年來看了無數漫畫,已經看出一些竅門。我用了個多月構思了二十多個笑話,看了幾本教導畫漫畫的書,按指示到文具店買齊需要的東西。幸好畫四格漫畫所需的東西不多,只是一些簡單的文具:一疊A4紙、鉛筆、黑色的簽字筆、和一支填黑地用的粗咀筆,非常便宜。
那個寒冷的十多天聖誕假期,我把自己關在房間,一言不發地埋首工作。有人說創作的過程漫長而孤獨,很多人因為熬不下去而放棄,我卻沒有這種感覺,沉醉於創作的我不單沒有沉悶的感覺,甚至發現自己個性的另一面原來非常喜歡獨處,喜歡一個人靜靜地思考。
將故事分格、構思人物造型、設計對白、思考怎樣表達肢體語言和表情,在紙上用鉛筆輕輕勾勒出草稿,再用簽字筆做成定稿,一段十秒可以看完的漫畫往往花三、四個小時製作。
心裡平靜得近乎愉悅,完全感覺不到時間流逝,當停筆打算稍為休息一下時才發覺原來又過了一天。那時我以為每個人都像我一樣喜歡創作。或許不是畫漫畫,不過每個人也能夠從寫作、音樂、烹飪、家務、設計或者表演中找到屬於自己的天地。
這次和小學時不同,我順利完成創作,假期完結前帶著略顯疲憊的神情,輕輕拈量那二十多頁紙,一陣滿足感如靜電般流過全身。小學時只是簡單地覺得畫多拉A夢和設計棋盤是一個好玩的遊戲,今次創作四格漫畫的過程有點像小學時製作棋類遊戲那麼滿足。不過又有些不同,今次興奮的感覺更加具體,更加鮮明。
我瞞著父母把自己的作品投稿。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做,只是把作品影印幾份分別寄去幾間報館。那個年代還未有手機,我天天放學後便匆匆趕回家,守在電話旁,等待回應。
我甚至費盡心機替自己起了筆名。
我對這次投石問路的寄望甚大,因為我確實貫注了極大的心血,心想既然付出了努力就不可能沒有回報。而且當時初出茅廬的我也不知天高地厚。我相信自己的實力甚至比職業漫畫家優勝,一心期待被發掘,報章雜誌將會為我開闢一個專欄。
我期望我的漫畫一經報紙刊登,便挾著驚人的氣勢超越其他本地作品,得到廣大讀者的喜愛。
我甚至已經安排好,如何一邊發展漫畫事業,一邊繼續學業。我會很低調,因為我喜歡創作,卻不想成為注目焦點。我不認為學業很重要,因為我早就決定了自己的路向。但是為了向父母負責,無論如何也要先完成中學學業才去做自己喜歡的事。
然而事實和想像相差甚遠,報館的回覆比預計的慢得多,他們並沒有「急切地」要和我取得聯繫,結果亦讓我灰心,心情沮喪有如墜進谷底。
終於收到報館回音那天正放農曆年假,我在家裡午睡。
「我已經收到你寄來的作品,編輯部的同事們都看過,我們一致認為,你創作的漫畫非常有趣,在這方面很有潛質,很高興能夠收到中學生寄來誠意之作……(中略),對了,會考即將來臨,功課一定很忙吧……(中略)」
報館編輯給我的回信,我仔仔細細看了幾次,信紙和信封都印上報社的標誌,從信末的署名來看明顯是一個女性,字體很端秀,我想像對方是個知性美女編輯。
不過文字如何秀麗都好,他們壓根兒沒有想過要發表我的漫畫。我甚至想像他們在傳閱我的漫畫之後隨手丟進廢紙簍。
我的夢想遽然落空,徹底化為碎片。受到打擊之後,從此不敢再在朋友面前批評別人的作品,變得比以前沉默、內斂,不是由於沮喪,而是有了自知之明。收到那封編輯信之後,我覺得自己的長篇大論見解原來只是大發厥詞,事實上連發言的資格也沒有。
此後有十多年沒有再提筆畫漫畫,而且當再度提筆時,心態已經截然不同。
無論如何,那位字體秀麗的女編輯好意地抽了我三幅作品調往周日供中學生發表文章的「校園版」發表。
以結果來說,我的漫畫最終的確在報刊上發表,不過跟我心目中的形式大相逕庭,業餘的方式根本不是我想要的。
因為以筆名發表,所以沒有人知道這件事,包括父母以及最親密的朋友。理所當然,我的漫畫並未引起任何迴響。
那三幅漫畫讓我領了一百五十元的稿費。跟我聯絡的女編輯在電話裡的語氣有些不好意思:「稿費或許不算太多,但至少是一種鼓勵。」我無法衡量一百五十元稿費究竟算是多是少,所以也無法知道是否吃虧。
我曾經對那張支票有過不少浪漫、不切實際的想法,例如將它錶在相框好好收藏,畢竟那是我人生中雙手賺取的第一筆錢,甚具意義。
不過想法歸想法,一收到報館寄來的支票,我二話不說就拿到銀行兌現,請了最要好的同學吃午餐和看電影。那是周潤發演囚犯的電影。
人生之中第一筆賺取的錢就這樣無聊地用掉。
連一點點的漣漪也沒有,從此石沉大海。至於我的筆名?不提也罷,反正,以後我再沒有用過這個筆名。
這個名字對全世界沒有一點意義,它雖然仍然殘留在我的回憶之中,但坦白說,它對我同樣沒有一點意義。
廿年之後,再拿那些處女作來看,只覺得一點職業水準也沒有,對當年自己的自鳴得意感到汗顏,竟然連裡面明顯的缺點也看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