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足印 - 第八章4

小林喜孜孜跑到我面前，對我說：「告訴你好消息……我升職了。」

聽到這個消息我不禁愣了愣，全公司最缺乏創意、唯命是從的人竟然也獲得升遷？不過話說回來，雖然他比我遲幾年加入公司，一直以來並未特別受到重視，然而沒犯下什麼彌天大錯，對工作也愈來愈認真，公司是時候給他一些鼓勵。

本來在跑道上領先的我，在半途卻被其他人逐一迎頭趕上，我反而被拋在後頭。

「恭喜你。」我笑說，跟他握手。

「謝謝。」小林笑逐顏開。「今天下午我請大家吃飯，你會來吧？」

本來想拒絕，但轉念一想，我還是答應。

「待會兒見。」小林轉身，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打住，收起笑容。

「我始終認為你比我優秀，你只是缺乏運氣而已。」他略微猶疑，然後正色說：「余小姐的個性強悍，這是人盡皆知。但我認為她不難了解，她的要求其實十分簡單，就是重視她的命令，而作為上司她有這個資格，不是嗎？只要你明白這點，你們的關係一定會有改善。」

「說的也是。」我說。他是一片好意。

我和徐雪儀從餐廳走出來，今晚吃晚飯的地點是她選的，之前其他朋友帶她來過一次，她喜歡這裡的氣氛。她對吃的要求愈來愈高，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吃迴轉壽司便感到滿足的女孩。

「我今晚好高興。」

送她回家的小巴上，她說。

「因為鐵板串燒太好吃？」

「你知道我指什麼！」她嫣然一笑。「我說獎金的事。」

「哦。」

辛苦了兩年，公司為了答謝她長期以來的勞苦，也因為她達到了全年度最高營業額，分了一筆獎金作獎勵。她這個月的薪金加上佣金再加上獎金，等於我三個月的薪水。

「不是金錢多少的問題。最開心的是努力沒有白費，辛勞之後得到別人的讚賞和獎勵，那份滿足感無法估計。」她微微仰頭思索。「一度令我望而生畏的事情，只要立定決心面對，理性地尋求方法，原來可以順利解決。現在回想，那些麻煩根本不值一顧。真是不能想像以前的我為什麼這麼懶散。」

「因為妳找到了自己的世界。」我說。「在面對逆境妳逐漸培養出自信心。」

她嘆一口氣：「可惜發現得太遲，要是早些發現有多好，以前一直渾渾噩噩做人，像個傻瓜一樣浪費那麼多時間。以後我要加把勁，將溜走的光陰追回。」

「妳還年輕，時間多的是。」

之前她曾經問我想要些什麼，她想送一份禮物給我。我說沒有什麼想要，她似乎有些不悅，但我真的沒有什麼特別想要。不過她今晚還是送了一條黑色皮帶給我。

「你會用嗎？」她問我。

「當然。」我一面說，一面將禮物放入背包。

她希望我分享她的喜悅，我當然替她感到高興。我更加不會因為女友賺的比我多而感到自卑。不過我不知道該如何把我的想法說出來，解釋往往會變成掩飾。近來我有一種感覺，自己的語言愈來愈缺乏說服力，甚至愈說愈言不及義。這可能是我的錯覺，也可能是事實。總之，我變成了以沉默來代替說話，希望可以避免其他人誤解。

「為什麼近來每次我不找話題你就不說話？」她的目光在觀察我。

「因為想不起有什麼可以說的。」

「公司的問題解決了嗎？」

「人事的問題哪有這麼容易解決得了？」我語氣冷漠。

「你說的人事問題究竟是什麼問題？」

我皺皺眉頭。「是一連串瑣碎而複雜的線團，錯綜複雜地糾結在一起，不容易說清楚。」

「你一時說沒有什麼好說，一時又說不容易說清楚所以乾脆不說。那麼我們究竟可以談？」我聽得出她話語中的不滿。

可以談什麼？難道可以對她說因為小林升遷令我沮喪、耿耿於懷？難道可以在她面前承認自己心胸狹窄，一無是處？

我閉上眼睛，搖搖頭。「下班了就不應該談公事不是嗎？」

「如果不談工作，我又怎麼了解你平日的生活呢？」

「人生不是只有工作吧，難道除了這個便沒有其他話題？」

「那麼除了工作外，你有什麼可以跟我說？」

「沒有……」

「你肯定會說，下班後很累，沒啥事發生對不對？這種話我都聽厭了。」

我不吭聲。

「這樣我沒法子了解你……你總不能永遠逃避現實！」她轉過頭來，向我投以挑戰性的目光。拍拖多年，我一直很怕遇上她這種冷峻的目光，這通常代表她不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誓不善罷，而且多數以吵架作終結。

「難以理喻。」

「難以理喻？我只希望知道為什麼沒有共通話題，難道這要求太高了嗎？」

「一起已經四年，要說的早就說完了。」

我小時候的趣事、我的初戀、喜惡、最喜歡的電影，都一一跟她說了，我真的把自己的一切都向她坦白。

「你真的這麼想嗎？那麼這幾年的相處白費了。」

「我不明白妳的意思。」

「我們不是每天都有新的遭遇嗎？每天都在向前走，每天都會有新的回憶。」

「我……沒有。」我停下來。我想不到有什麼可說，或什麼想對她說的經歷。「我只是覺得即使幹得再辛苦，也沒有人會知道你是誰，所以根本沒什麼好談。」

「以前你不會這麼說，以前你會說……」她停下來，搖搖頭：「算了，那已經是以前的事。」

以前我說過什麼？連自己也忘記了。

「我沒有逃避現實……」不過此刻面對指責，我有點忍無可忍。「我只是想喘一口氣，難道妳要我不好過？」

徐雪儀盯著我好半晌，好不容易收去逼人的目光，轉頭眺望窗外的風景。她的態度放軟，內心某些東西熄滅了。

「我記得以前懵懵懂懂的時候，你教我如果遇上各式各樣的困難，找不到辦法解決的話，只管不顧一切向前踏出一步，這樣，處境至少會有些改變，不會陷入泥沼。」她的聲音彷彿在低喃。「那時的你，是多麼……令人感到舒服，擁有使人心情平靜的說服力。」

「或許，或許我的表現令妳失望，我非常抱歉。以前我一向把困難視為挑戰。但現在的我……我連問題出在哪裡也不知道。妳說的對，向前走便不會陷入泥沼。」我說：「不過現在我已經泥足深陷，再也踏不出一步，這種情形還要維持多久我也不曉得。總之，現在我哪兒也不想去，什麼事也不想做。」

我說完之後她靜了一會，當我以為話題告一段落時她忽然說：「以前我覺得讓身邊的人快樂自己便會快樂。」那時候的她喜歡四處請同事吃糖，很隨和。

「後來發現令自己快樂的方法其實很簡單，只要找到自己擅長、喜歡的事便可以，不必透過旁人來獲得滿足感。」她臉上帶著一種我不理解的微笑：「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是浪費時間。」

我默然。她諒解似的說：「這間公司不適合你，你辭職可能會好一點。」

她的意思我明白。我已經不屬於那個世界，這是令我窒息的原因。不過問題是，我已經習慣這裡，就算我願意放棄多年辛苦建立的一切，又可以去哪裡再找一份不用結領帶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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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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