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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系列的電視廣告播放後的第二天，才剛在辦公桌上放下公事包，便立即被召入會議室，我敲門而入，一眼認出那個討厭的客戶代表在席，他的上司我只見過兩三次，是個沉穩的中年胖子，正在凝神傾聽余麗娥解釋，她的語氣信誓旦旦，好像是在向對方保證什麼似的，小林也在場，臉色慘白，對我勉強一笑。我打了聲招呼，並向代理商問好。
「早安，先坐下。」余麗娥以事務性的語氣向我說。我坐在小林旁的空椅子。「我想先問你一句，你提出的廣告創意，靈感出於何處？」
「出於個人的構思。」我說，瞄了客戶代表一眼。如果廣告出問題的話，一定是他又耍什麼花樣，伺機報復。然而今次他的一張撲克臉完全看不出一絲端倪。
「有沒有任何抄襲的成份在內？」
「絕不可能。」我說，再望望各人。他們沉著的表情使我摸不清究竟出了什麼問題，會議室裡氣氛異樣。「你可以解釋一下整個提案的蘊釀過程嗎？」
「沒問題。」不必再翻查筆記，我已經將一切記在腦袋，發表演說也是我的強項。
我說罷，余麗娥對我的話思索片刻，然後道：「那好，你再看看另一個飲品廣告。」坐在一旁的秘書迅速地彎身將一盒錄影帶放入錄影機裡，按下電視機的開關，電視機畫面播放一個紙包飲品的廣告。只看到第三秒鐘便知道問題所在，我以犯人被宣判罪狀的心情看完餘下的片段，背上嚇出了一身冷汗。
「怎樣，如出一轍，嗯？」她問。我無言以對。
的確，他們比我更早發現問題所在，而且是十分嚴重的問題。就算是普通觀眾也可以一眼看出，無論內容抑或表達手法，我的廣告和那個紙包飲品廣告都十分接近。我從來不屑抄襲別人作品，這樣形同偷竊，是缺乏自信的表現。但現在究竟是什麼一回事？我竟然做了自己最鄙視的事，把別人的創作搬字過紙挪到自己作品裡據為己有。
「那是競爭品牌兩年前的廣告，你叫我們客戶如何繼續播放？」余麗娥說道。我仍然在深受衝擊之中，頭腦一片混亂，只懂得茫然點頭。她繼續說：「更糟糕的是，這已經是競爭對手棄而不用的廣告，我們卻拾人牙慧，對客戶的聲譽會造成極負面的影響。」
我對這個廣告的確有些印象，但我亦早已經把它忘得一乾二凈。大概是殘餘的印象仍然烙印在心裡，在客戶頻繁地騷擾的壓力下，加上身心疲乏，未曾細心檢視靈感的出處，便把它視為自己的創意。
當然，我的提案是經過會議室裡各人的認可才執行，當中沒有人留意到竟然跟競爭品牌的廣告出現雷同，按道理來說每個人都應該負上一部分責任。
但是客戶利益遭受損失，一定要有人站出來承擔責任，我跟客戶的關係最差，自然成為眾矢之的。而且意念既然出於我的手筆，我便得負起全部責任。
難道客戶麻煩，便可以敷洐了事嗎？我明明覺得創意有問題，為什麼仍然要堅持採用？
我的頭腦嗡嗡作響，而且思緒混亂，無法好好思考。她們的討論我一句也聽不進耳。
「好了，聽完柯翔的解釋後，我相信廣告出現雷同的情況只是一場巧合，無心之失。無論是我們，抑或是貴公司，今次都是一次嚴重的不幸事情。」余麗娥轉向客戶解釋，進行安撫。
「我相信余小姐。」客戶代表說。
之後在整個救亡會議沒有人再望我一眼，彷彿我已成了在場之中最多餘的人。
「當然問題出在我方，所以我提議……」她向客戶許下一些承諾，完全顯出強勢領導的風範，將逆轉的混亂形勢一下子收拾過來，漸漸回到掌握之中。
會議完畢，他們魚貫地離開會議室，沒有人理會我。小林待眾人走光，立刻拉著我的手臂。「對不起，他們這麼做實在太不公平，今次的事情我也要負上責任……」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笑說：「不，責任完全在我身上。」
「但是……」
「別再提了，事情已經過去，我們還有工作要做。」
表面上我好像沒所謂，不過那幾晚我睡不安穩，常常獨坐沉思，反覆自問為什麼會犯這種大錯。但無論怎樣苦思還是不得要領，內心挫敗的感覺不單沒有沖淡，反而心情愈來愈沉重，有透不過氣的壓迫感。我終於忍不住打電話給米高，問是否可以拜訪。
「無任歡迎。」他爽快答應。
8
他把我迎進他狹小的辦公室，端給我一杯熱咖啡。我花了三十分鐘把整件事情的前因後果娓娓道來，包括坦承對余麗娥的壞印象，以及我在事件中所犯的錯，都毫無隱瞞地和盤托出。雖然米高已不是我上司，但在工作上感到困惑的時候，我都會想起他，想聽聽他的看法。
「你看你，憋著一肚子氣，怎麼能夠把工作做好？」他揶揄。
「你的缺點就是太過固執，愈固執便會愈往牛角尖裡鑽，走進死胡同，不懂得退一步便很難從裡面走出來。」聽完我的訴苦後他說。
「我也不知道。」我苦笑，環顧一眼狹窄的辦公室。經過幾天反省，我發覺自己正漸漸喪失一些東西。我失去了靈感、直覺、以及勇往直前的衝勁，失去這些東西，我不曉得自己還能作什麼。
「其實廣告出現雷同的情形一點也不稀奇，難道你還沒學懂？」
「不，我懂……」我斟酌，慢慢道：「只是，我不容許它發生在我身上。這件事不是其他人的錯，完全是我一個的錯。」
他輕輕嗤笑：「別自視過高，你的想像力屬於天馬行空的類型，心思慎密，亦肯下苦功，踏實地默默耕耘，你是個人材。但那不代表你每次的創作都能產生石破天驚的效果。世界上九成以上的廣告都會被人忽略，只有少數能夠鶴立雞群。我們追求被人注目，不過大部分時候，我們只是一群孜孜不息地製作備受忽視的東西的呆蛋。」
「我從來沒有自視過高，也沒有那種虛榮心，只不過，我不能接受自己犯這種錯，我……不是新手……」
「你說過當時累垮了！」
「但不能成為理由。」
他輕輕嘆息：「你還年輕，不曉得我在說什麼！」我露出詢問的表情。他凝視我：「我的意思是『每個人都有犯錯的時候』，不管你是誰，是水果小販也好，政客也好，大學講師都好，無論那錯失多麼不該犯，總之，犯錯在每個人的一生中都是不可避免。漫長的人生裡，有一樣功課你遲早必須學會，就是學習去原諒自己。」
現在回想，當年自己的確年輕，容易沮喪，以為已經學會獨立，不曉得還有更多的教訓將要一一體會。
米高曾經從大公司的位高權重滑落到小公司屈就，事業起起伏伏，他一定也有失意沮喪的往事，說不定跟我一樣，因為犯錯而失去更上層樓的機會，只能從頭做起。但他一直沒有說，所以我也不會知道。
正是那份豁達的胸襟，使我對他一直心存尊敬，並沒有因為他當年的敗走而忘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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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過米高，經過幾天思考，我明白了無論怎樣都好，總會有機會碰上「不能避免」的錯失。即使這次巧妙的避過了，下次也會避無可避。
不過想通了是一回事，我仍然絲毫沒有放輕鬆的感覺，只是變得比以前更麻木。後來我才知道誤解了自己的感覺，其實我一直沒有「原諒自己」，我只不過是認輸，「繳械投降」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