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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答了「漫畫家哪來無窮無盡的靈感」之類熱身之後訪問逐漸入正題。「柯翔是筆名嗎?」
「不,是我的本名。」
「你的名字很有意思啊!」
「小學時這個名字常常被同學拿來開玩笑。」
「我看過關於你的資料,嗯,成為漫畫家前,你在廣告行業待了差不多十年,」可妮身材驕小,步履輕快,一頭短髮,肩上斜掛大布袋,穿牛仔褲,仍然保留大學生的裝扮。她領我在校園裡到處遊覽,偶爾和迎面而來的男女同學打招呼。她認真地搜集過我的資料,能夠隨口說出我的來歷。「仍然記得以前朝九晚五的生活嗎?」
我點點頭。「我記得當時每天都十分渴望上班。」
「因為可以創作廣告?」
我搖頭:「因為只有上班才能享受下班時的快感。」
她被逗笑了。「請問你的代表作是?」
我說了幾個廣告。
可妮一楞,從表情可以猜到她一定沒有任何印象,有些難堪。「唸書時只顧唸書,我不看電視的。」她雙頰一紅,責怪自己準備仍然未夠充分。我微微一笑。「好孩子。」對她不由好感大增。
大學校園充斥青春氣息的年輕人,跟他們一比,我才省覺自己不再年輕,有很多在我來說已經漸漸埋沒的記憶和感受,在他們來說可能是還未遇上、嶄新的有待開發的領域。
望望可妮白嫩的臉頰,清澄的眼眸,這個比我年少十多歲的記者,當年我在廣告圈日夜拼搏、絞盡腦汁、起落浮沉之際,她大概還只是個身穿雪白校服、伸手問媽媽要零用錢的小學生吧。
我們坐在草地上,從布袋取出平板電腦後她的表情變得專注,心思放在工作上。
她看了看平板電腦,提出擬好的問題。
「你每天花多少時間工作?」
「十到十二個小時吧。」
她再次露出奇怪的表情,意識到失態後立刻收斂起來。
我補充說:「除了工作需要,也因為若不把時間填滿的話會沒有安全感啊。」
「我以為漫畫家一天只坐在工作桌前一兩個小時……」
「至少我不是。」
這種誤解我已經懶得去糾正,別人以為閱讀一則漫畫既然只消十五秒,那麼繪畫大概也花不了多少功夫吧?而且即使說出來這個初出茅廬的小妮子大概也不會相信,我這個漫畫家在接受記者訪問後還得趕去菜市場買菜,回家做飯給太太吃。
「你覺得自己是個怎樣的人?」
我笑了笑。「我覺得自己是個很實際的人,不過妻子卻常常說我感性得可怕,往往只要聽一段音樂,就可以清楚回想起第一次聽這音樂那一刻的情景。」
「從你五年前出版第一本漫畫開始,至今已有十本漫畫,還有三個專欄,看到自己的心血結晶在書店的書架上排列,而且反應理想,那份滿足感一定筆墨難以形容吧?」
「得到讀者的欣賞的確是莫大的鼓勵。」
「那麼可否說一下作為漫畫家的心路歷程?」她問。
對於她這條問題,我靜下來認真思考了半晌。
「回想起來我的漫畫事業雖然並沒有遇上什麼一蹶不振的重大挫折,卻也不是一帆風順。創作漫畫初期,因為缺乏名氣,稿費低廉,加上讀者反應一般,幾經努力作品始終未能取得認同,也曾經自我懷疑是否走錯了路。」我頓了頓。
「但我撫心自問,除了畫漫畫之外我還懂得什麼?除了想像力比別人豐富一點,畫功比別人好一點點之外沒有其他優勝之處。明白這道理之後,只好咬緊牙關撐下去。幸好世上大多數困難只要堅持便能扭轉逆境。後來我的事業慢慢步上軌道,或許是不願意放棄的緣故。否則,現在的我可能在其他行業,做我既不擅長、又缺乏興趣的工作,沉悶地終此一生。」
「我看過一本你的漫畫,你在漫畫裡不斷帶出一個訊息,那是『在再艱苦的環境裡,也有值得歡樂的地方』。」
「妳看得很透徹。」我說。她的臉又是一紅。
「請問在那段低潮的階段,又有哪些令你快樂的事情?」
我摸摸下頷,說那真是一條尖銳的問題,可妮嘻嘻笑。
「我是在懷疑自己,前途一片混沌的時候結識了妻子。當時我兩袖清風,除了幾個漫畫專欄之外便一無所有,但仍然得到她青睞,到現在我還會不時問她究竟喜歡我哪一點。」我笑著說。
「那麼最初怎麼會離開廣告行業,改為創作漫畫呢?」笑聲漸竭,她又回到她的工作。
「畫漫畫是我現在的生活,但我不希望它成為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人生在不同的階段會有不同體驗,我們不斷在各種經驗中重新認識自己,然後調整方向。我的漫畫內容雖然取材於現實,但漫畫跟真實的人生畢竟並不一樣。漫畫角色有其典型個性,不會有太大改變,但是我和妳卻是一天一天蛻變。可以變得更好,也可以變得更糟。這是誰也不能避免的。不過卻可以憑藉努力不懈,使自己的生命不往惡劣的方向走。我離開廣告圈也是這個緣故。」
可妮雖然努力做筆錄,但我知道她對我的說話並不真的完全理解。慢慢來,只要肯正視眼前的路,必定有理解、省悟的一天。
「畫漫畫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工作,我既沒有藉漫畫來止息地球另一邊的戰爭,也沒有減少第三世界的貧窮,我只是在報紙的一角塗鴉而已。但那是我的長處,發揮我的想像力。我喜歡四格漫畫的原因是以一針見血的方式表達我對事物的觀感,告訴別人身邊很多平凡,甚至不幸的事情其實可以用更有趣的角度闡釋,讓思考不再狹窄,心情豁達,即使改變不了處境也能活得更快樂。」
坐在草地上,仰望來來往往的行人,年輕的、年長的、步履輕快的、沉穩的、男的、女的,每個擦肩而過的人都有他的人生,每個人都得親自找尋自己的人生意義。
不知不覺訪問已到尾聲,可妮的每條問題都得到答案。她吁一口氣。「對不起,今天我太緊張。」
「沒有的事,將來妳一定會成為一個好記者。」
她的眼睛發亮。「真的嗎?我從小希望能夠成為記者。」
很奇怪,我本來是在不情不願下接受訪問,但說著說著竟然說了一堆別人眼中可能莫名其妙的話。
我們站起來,慢慢往大學的食堂走去。有人說這裡的食物價廉物美,也有人說過味道糟透。難得來到這裡,倒要試一試。
「以前我有過一段很不如意的日子,覺得自己比不上別人。自信其實不是來自名與利,而是來自對自己的信心,對生命有熱愛才會對將來有盼望。每個人都有屬於他的才華,如果現在覺得不如意,那是因為尚未找到發揮才華的地方罷了。最重要的是,別懷疑自己。」
是的,這是我幾經掙扎,親身得到的體驗。
跟漫畫不一樣,人生的苦惱其實不會真的離我們遠去,十年前失去徐雪儀和廣告業的挫折曾經令我苦不堪言,但這些早成了過眼雲煙。今天我同樣得面對一大堆困難和挫折:生兒育女、時事專欄反應欠佳、經濟不怎麼充裕、結婚多年仍然成不了體貼的好丈夫。
不過只要抱著「十年後的我肯定會同樣對今天的種種苦惱淡然處之」的想法,日子便會變得好過。
(尾聲)
早上六時半起床,妻子在我沖即溶咖啡的時候仔細看了雜誌上關於我那篇訪問。
「我不同意你說的『人生在世,總得找些事情來打發時間』這個觀點。」她對我說。
她在梳妝台旁戴上手錶,繼續說:「在我看來恰恰相反。人的一生有限,能夠在有生之年盡情地把才華發揮出來,這才是人生意義。例如在演唱會裡,無論是負責主音還是彈吉他的、打鼓的彈電子琴的、作曲的填詞的、抑或是舞台設計和燈光設計也好,每個人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奉獻出來,才能造就一次精彩、震撼心弦的完美演出。」
「雖然說是這麼回事,但正如妳剛才所說人生有限,時間也有限啊,不是所有人都能找到自己的才華啊。」
「正是這樣。」她面向鏡子對我微笑。「世上大部分人每天庸庸碌碌為口奔馳,忘記了本性。你卻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天地。所以,你更應該好好把握你的幸運,盡你全力,在往後的日子給喜歡你的讀者帶來歡笑,這是上天給你的禮物和責任。」
種籽要掉在合適的土壤才會生長。
「妳是幾時領悟到這個大道理?」
「在昨晚看演唱會時忽然想到的。」她狡黠地望著我。她的笑容跟我第一次遇見她時一樣漂亮。我花了十多年才領悟到的道理她一個晚上便領悟。
送她上班途中我們討論晚上吃什麼,她說想吃蝦。「那麼再加一條煎魚,西洋菜湯。」我這樣提議,晚餐的內容就此決定。
我沒有立刻回家,一個人到海傍散步,現在是海傍一天中最寧靜的時刻,老人在做早操,穿著運動服的主婦在散步,大家都安安靜靜。到了下午,就會有放了學的孩童在這裡玩踏單車,踢球,互相追逐嬉笑,晚上則成了情侶的談情勝地。熱鬧有熱鬧的好,浪漫也有浪漫的好,但作為一天的開始,寧靜使我放鬆,心境平和。
那天訪問,可妮那小妮子問了一條挺有意思的問題。
「你認為自己是個天生的漫畫家嗎,本質上有著創作的天賦?」
她的問題讓我發怔,好半晌才回答。
「小時候家人和同學稱讚我的繪畫才能和想像力,令我很努力表現得更加優秀,好博得他們歡心。現在想來當年只是大人在胡吹,其實根本沒這回事。人生未必就有命中注定這種事,所有事情,終究都是出於個人的選擇。」
「我的人生究竟是繞了一圈然後找到正軌,還是這條迂迴曲折的路就是冥冥中為柯翔這個人安排好的唯一的路,實在不好說,即使身為當事人也難以定義。我只知道,這一刻我是個漫畫家。」
跟小妮子東拉西扯一番,聽上去好像不著邊際,不過想深一層,不就是那些東拉西扯的經歷一步步把我塑造為今天的我嗎?
人生似乎沒有來不及這回事。
我曾經害怕改變,不知道踏出下一步的話五年後會變得怎樣。害怕只會讓人裹足不前。不踏出下一步,便永遠不會知道自己會成為怎樣的人。
回到家裡,如常坐在書桌前工作,陽光透過窗戶照進書房。工作倦了,抬起頭看看掛在牆上的四格漫畫。那是兩個男人參加朋友婚宴時的對話。
「在婚禮上新郎哭的泣不成聲,連誓言也說不下去。你結婚時有哭嗎?」
「沒有,我是在結婚後才開始哭的。」
這是我賣出去的第一篇漫畫。我把原原稿裱起來掛在書房裡。昨晚我不自覺地盯著這篇漫畫,回憶往事直到天亮。眼角餘光瞥見放在工作桌一角,黑色錶面的鋼帶腕錶,上面顯示今天的日期。驀然記起,今天竟然恰巧是徐雪儀生日,腦海隨之浮現徐雪儀燦爛的笑臉。
以前對我來說非常重要的日子,現在只不過是平凡的一天。我對自己仍然記得她的笑靨多少感到有些驚訝。至少已經有五年沒有想起她,以為早把她忘記了。
徐雪儀在我的生命裡是否只是一個過渡,一次不應碰上的相遇,還是在我命運中有著不可或缺的存在?
如果那幾年沒有跟她一起,我可能跟其他人結了婚,過著另一種人生。那麼胡慧雯於我來說便只是個擦身而過的陌路人。
如果沒有那十多年廣告生涯我可能成不了漫畫家,也就不會認識胡慧雯。
其實也可以反過來說:為了讓我跟胡慧雯組織幸福的生活,跟徐雪儀那四年是個必須的歷程。
雖然徐雪儀曾經是我最親密的人,陪我走過一段人生路,但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分手後各奔前程,在人海裡,彼此不再遇上。
我回憶她的一顰一笑、她說過的話、以及當年她對我的愛。恍恍惚惚地讓時間流逝,最後什麼也沒做地送走了一個陽光普照的下午。
然後我才忽然發現一直以來忽略了的事實;我的妻子和徐雪儀原來都是笑起來非常漂亮的女子。多年來我竟然完全沒有留意到她們的相同之處。
我和妻子生活愉快,那麼徐雪儀呢,現在她在哪裡,正在做什麼?
不知她是否安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