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你已另謀高就？」總監眨眨眼睛，望著我遞出的信封，並不立刻接過。「放了一星期假，為的就是蟬過別枝？」
長假期結束後，第一天上班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遞交辭呈。
「不是，我想先再休息一會兒，才決定將來的路。」我儘量表現得坦誠，這決定來得十分傖促，他誤會也是合理。
「如果一星期不夠的話，你還有不少年假未放。」
「跟假期長短無關。」
他皺起眉頭思索，似乎有點困惑。「請恕我多言，但是你了解現在不景氣嗎？貿貿然辭職，很難再找到一樣待遇的工作了，你先收起辭職信，考慮清楚去向，如何？」
「謝謝你的好意，雖然我還沒有任何打算，但我不想再在廣告業裡打滾，這是可以肯定。」對他解釋同時我心裡感到困惑，以為我離職他會高興才對。
「你真的想清楚嗎？在這一行浸淫十多年，突然放棄一切就此離開，不覺得浪費嗎？」
我笑說：「人生在世幾十寒暑，不必只做一份工作！」
他沉著臉，我不知道我的離開會對他做成什麼困擾，一直以來我這個下屬帶給他的都只有麻煩，他應該因為可以擺脫我感到高興才對。
最後他嘆息說：「坦白說，你有豐富的經驗，工作表現一直平穩，如果再專心一點，一定有更好的發揮。你真的不考慮嗎？」
我微微一笑，然後搖頭。
「對了，你是對我有什麼不滿，認為我難以共處吧？」他猶自不罷休。「很多時候，我總覺得你欲言又止，不能暢所欲言。如果只是這種小問題的話，我可以替你申請，調往其他組……」
我慌忙阻止他把話說下去。「你是個很體諒下屬的上司，有容人之量，能夠和你共事我覺得很高興。至於不能暢所欲言，那不是你的問題，那是我的缺點，跟任何人沒有關係。」
「既然你我之間沒有什麼嫌隙，那是否可以給我一個深入一點的答案，好讓我釋然？」他十分懂得進退之道，也懂權謀，但至少我對他抱有好感，願意對他坦誠相告。
我深吸一口氣。告訴他：這個決定的確來得太魯莽，我確實沒想過一年之後會變成怎樣，但至少知道現在是該離開的時候了。好不容易我總算終於在人生路上踏出了一小步。雖然還不知道將來往哪裡去，但至少不再原地踏步。這對我絕對是一件好事。
我相信他或多或少明白我所說的話。
6
離職前幾天陸續將負責的工作一一仔細地交待後繼同事，今天是我最後一天上班，這裡已經沒有我的事了，剩下來的只有收拾辦公桌，帶走屬於自己的東西，跟同事道別，以及和幾個有交情的朋友握握手。
我買了一盒巧克力給那個一星期前被我罵哭的女同事，嘴巴雖然沒多說什麼，但她從我誠懇的神情應該看出我是向她道歉。她高高興興接過。
抽屜裡有兩本剪貼簿，裡面貼滿了這十年來我在報紙雜誌剪下來的優秀廣告，有些用紅筆做了筆記，留意其中值得欣賞學習的地方。
厚厚兩大本筆記簿，見證了我多年來的心血、努力不懈。雙手捧著它，默默感受它的重量，心想以後對我再沒有用，不過就此棄掉實在太可惜，考慮是否送給小林當紀念品。
考慮了片刻，最後還是作罷。筆記簿裡潦草的筆跡只有我一人看得懂，剪報已經開始發黃，字跡模糊，裡面收集了無數對我來說優秀的作品，但在其他人眼中，那些只是殘舊的垃圾。更重要的是，經過時間流逝，它們已變成過時的東西，把這種東西送給小林只會讓他為難。
最後，我把兩本筆記本連無數廢棄的紙張文件一併掉進紙箱，離開前交給清潔工人。
辦公桌上細件的易碎物品，我一件件用報紙包好，放進另一個紙箱。
時鐘、萬用軍刀、筆筒、兩支派克金筆、相架、袖珍收音機、日本風格的錢箱、五、六卷MD、印上我名字的原子印、甚至一些中國式飾物之類。有些我根本忘記了為什麼會放在我的桌上，而且還賴在那裡那麼久。
在凌亂的抽屜赫然發現一疊明信片，都是【教父】、【星球大戰】、【英雄本色】、【黃飛鴻】等數十張電影海報明信片。我逐張仔細端詳，勾起昔日一些情懷，將它們珍而重之放入大信封裡。
收拾抽屜跟清算自己的人生有點相似，無數瑣碎的、被遺忘的記憶剎那間湧現眼前，有點感觸，有點不知所措。今天是四月三日，我離開這間工作了十三年兩天的公司。一時之間，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是從壓力中得到釋放，還是對茫茫前途的不安？
我連能否適應這間公司以外的世界都還不知道。
收拾之際，耳邊忽然聽到瓷器墮地破碎的聲音。我愕然抬起頭來。一張驚惶失措的女孩臉孔映入眼簾，她捧著重甸甸的影印文件，站在辦公桌旁邊，看樣子是她的文件把我放置桌角的茶杯碰倒，跌過粉碎。
「對不起！」她顫聲道。「是我把你的茶杯碰倒的吧？真對不起，我無意的，我看不到它……」
「沒關係，妳沒事吧？」她驚慌的樣子反而叫我有些不知所措。
「呀！我？我沒事！但你的茶杯……」她顯然驚魂未定。
我安撫她說：「只是一個茶杯，不要緊的，我來處理吧。」我用紙張小心奕奕把地上的碎片堆在一起，一邊問她：「妳來找誰？」我認識她，她是人事部的同事，沒事的話不會在這裡出現。
「我來找你。」她怯怯地說。
「找我？」我問。上班最後一天還有誰會來找我？「有什麼事？」
她抱著搖搖欲墜文件夾，說：「我知道今天是你最後一天上班，以後可能再沒有機會見你，所以急忙走來告訴你，你有些廣告做得很好！」
「嗯？」
「雖然不屬於創作部，但好歹在廣告公司上班，平時對廣告總會多加留意。」她紅著臉說。「你負責創作的廣告，很多都有幽默感，令我印象難忘。不止是我，我的男友也有同感。」
她扳扳指頭，舉出幾個廣告，的確是我的創作，其中有快餐店和糖果的系列廣告，最初設定的消費對象是像她那種年紀的年輕人。
使我詫異的是，這些都是近一兩年的作品，是我低潮時期的創作，我沒有花多少心思，只是憑經驗做出來，它們絕不是我引以自豪的創作，想不到有人會喜歡。她這番話令我感動，彷彿多年來在心裡抱緊的大石終於放下。可能我的工作未必像我想像那麼差，我還未足夠了解自己，低估了自己能力。
她不曉得她這幾句話對我是多麼重要，我只能誠懇地說：「謝謝妳特意來對我說這番話。」
「為什麼之前不跟我說？」我問。
「你在公司整天板起臉孔，我不敢打擾你。」她眨眨眼。「你很嚴肅……大家都這麼說，不過我不認同。我覺得你只不過是沉默，人一點也不冷酷，從你的作品可以看得出來。」
我搔搔頭，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直覺得自己格格不入，不知道其他人怎麽看我，現在聽到這番話，我想，我在這裡其實可以有一些朋友的。
道別之後，她高高興興地回去工作，完全渾忘剛才碰倒我的杯子。我注視那些不能回復原狀的碎片，沒有告訴她，她碰倒的這個茶杯，是以前的女友送給我的東西，我已經用了好多年，這是當年我們在遊樂場玩遊戲贏得的獎品，雖然是不值錢的東西，卻可以常常令我回味當時樂極忘形的情景。
如果知道自己毀壞了一件極具紀念價值的物品的話，她一定會嚇得哭個梨花帶雨。
我很珍惜那個茶杯，但親眼目睹它變成一塊塊碎片，奇怪地我又不怎麼難受。是覺得有些婉惜，但並不難過。
那段感情已經煙消雲散，留著觸景傷情的物品又有何用？我不會刻意抹掉過去，但會漸漸忘記的，又何必強留在腦海？
讓一切順其自然是最好的。
7
我和大多數的同事說再見，禮貌地對總監說了些感謝的話，並祝福小林前程似錦，「希望如你所願，三十歲前成家立室。」
「轉電話號碼的話記得通知我，我結婚一定會通知你。」他自信滿滿。
離開公司前，我稍微猶豫，然後轉身走去敲余麗娥的辦公室門。她正在忙碌之中，可能在趕業務報告。
「余小姐，我來向妳道別。」我以坦然的目光正視她說。
她對我報以善意的笑容，我不知她是否藉此掩藏內心的不安，因為她不可能猜到我會來找她。
「恭喜你，有個新的開始。」
「謝謝！」我臉上帶著笑容，把手伸出來。數年的共事生涯我們的確相處不好，爭執不斷，但在這一刻，我腦海裡只記得她曾經替我安撫對我不滿的客戶，雖然是她職責所在，但她的確曾經在工作上幫助我，只是我不肯承認而已。
我已經退出這個圈子，誰勝誰負、誰對誰錯，對我來說變得不再重要，既然如此，何不記著別人的優點，讓自己高興一點？
我們四目交投，辦公室裡沒有別人，她肩膀鬆下來，從真皮扶手椅上站起來和我握手。她終於接受了我不帶惡意的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