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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從書桌抽屜抽出那份漫畫的草稿,從新構思。
主角是一對陷入熱戀中的男女,題材是他們在愛情中的盲目、猜疑、甜蜜和嫉妒。靈感從同事、朋友,和街道上擦身而過的路人尋找。我將焦點放在男女相處時的誤會、吵架、和好,和恩愛,創作靈感源源不絕,男女主角的造型亦完成。
不過升遷之後工作負擔比以前更多更重。不單要完成手頭的工作,更包括訓練新人。我必須教懂他們約束天馬行空的創意,廣告創意跟個人的藝術創作中間存著一道鴻溝,很多初入行的人都無法拿捏得準。
繁重的工作使我的漫畫最終又告停擺,廣告生涯裡始終未曾完成任何漫畫作品。
到我的作品正式面世已經是幾年後的事。漫畫在雜誌連載的時候不知道徐雪儀有沒有留意。我想多半沒有吧,因為她是那種一旦對男友死心,便會對跟他有關的一切完全失去興趣的人。
7
身邊一切事物都在慢慢轉變,過程慢得連自己也不察覺,有時甚至已經適應了新的改變也不自知。
那個特別嚴寒的聖誕節,徐雪儀送了一個公事包給我做禮物。從此我不得不改掉從學生時代養成的揹背包的習慣,每天提公事包上下班。
此外,她嗜吃蔬菜水果,受她的影響,我也自自然然地吃多了蔬菜。每天午飯後她必定為我準備好一個生果。「多吸收維他命才有精神工作。」她叮囑。聽起來確實沒有不吃的道理。
就這樣過了兩年愉快的日子。
這兩年的所有改變之中,無疑要數張漢強離開廣告公司對我的影響最大。
「怎麼從來沒有聽你提起過家族生意這回事?」說起來雖然天天見面,但我對他的家庭背景實在所知不多。
「我也沒料到自己逃不了這個命運。我自少的理想就是創作廣告,對做生意沒有一點興趣。」他聳聳肩,隔了一會才說。
「老爸經營一間三十年的五金用具批發公司。不是什麼大公司,只不過是五、六個員工的小公司。從外地訂購一些洗手間用的五金零件,賣給本地的建築商。性質呆板得要命。本來是大哥在打理,但他決定舉家移民,已經退休的家父於是命令我接手。」
「你們公司要賣廣告,我一定樂意效勞。」我不忍見他落拓的臉孔,唯有打趣說。不能再一起共事我也很難過。
他拍拍我肩膀,搖頭苦笑:「我們這種小公司靠的是熟客關照,宣傳手段沒有一點用。」語調透出落寞的味道,對不能再做喜歡的工作認命了。
那晚我細細回味幾年來合作的點滴,他愛熱鬧,和所有人有說不完的話題,亦樂意教導我。除了個性豁達大方之外,我想更大的原因是他對廣告業懷有熱情,一心一意要製作優秀的廣告,所以從不介意跟別人分享心得。
大夥同事在酒店請吃自助餐餞行。他太太和尚在襁褓的女兒都有出席。晚餐在自由的氣氛下進行,可愛的嬰孩成為女同事的焦點:「好可愛啊,一點也不像父親。」張漢強逐一笑著回應:「不像我不打緊,只要不像妳們那樣我便安心了。」
他和每個同事碰杯喝紅酒,後來更藉酒意和米高熊抱。我無意中聽到他對米高輕聲說謝謝。我不知道當中的來龍去脈,但那一刻實在動人。
「喂,臨別在即,說些叫人感動落淚的話來增添傷感的氣氛好嗎?」席間有女同事打趣,大家頓時起哄,拍掌叫好。張漢強盛情難卻,站起來臉帶笑容思忖。
「我出生於七十年代,成長於八十年代,活躍於九十年代……」他頓了一頓。「然後沒落於千禧年。」他的話惹來一陣哄然大笑。
「初入行時我遇到不少困難與挫折,今天你們也會有你們的困難,要記住,無論時代好與壞,困難挫折永遠都會存在,艱難時抱著正在攀上山坡的心態,想著終點就在前面,只要忍耐,一步步向前行,便能攀登另一個高峰,望得更遠。」
在場有幾個人因為他這幾句話而有所感觸。當經濟出現問題,廣告行業首當其衝受到威脅,一般公司要削減開支,必定首先拿廣告預算來開刀。
事實上近來的確有些難挨,有些初入行的年輕人獃了一兩年之後,發現這個行業付出多報酬少而選擇離開。不過張漢強卻依然留戀。
跟往常一樣,他把聚餐的氣氛搞得非常高漲,只有我才明白最痛苦的人其實是他。
如果沒有他的教導也不會有今天的我,他實在是個好人。眼睛看著他對其他女同事調笑,我已經開始有點懷念他。
張漢強離開不久,公司突然又傳出創作總監離職的消息,這對公司來說是件大事。
「十年前,我勉強仍然算是個小伙子。」在部門會議裡,米高腰板挺直,站在我們面前笑著說:「我在不知天高地厚的情形下進入公司,和公司一起成長,十年時間轉眼飛逝,驀然回首,我才發現我在這裡的責任已經完成。公司這麼完善,已經沒有我可以發揮的地方。
「你們都知道,我是個主動追求挑戰的人,唯有不斷接受新挑戰,人生才會充滿鬥志,所以我選擇離開公司,出外重新大展拳腳。」他的態度從容自若,但任誰也聽得出,他這番話裡有不妥當的地方。
有位女同事問他以後有什麼打算,他立刻臉不改色地說已經接受了另一間廣告公司的聘請,在新公司繼續擔任同一職位。
總之,他以磊落大方,但匆忙的姿態離開公司。
後來徐雪儀從沙蓮娜口中得悉一些內幕消息。「是公司高層的權力鬥爭吧!」有人不滿他的表現,處處有意留難他,他咽不下這口氣,決定另起爐灶。就算是從莎蓮娜那裡,她也只得到有限的消息。
一年後,有天我在中環碰上他,久別重逢,剛巧大家有空,所以到附近的咖啡店敘敘舊。
談到近況,他很坦白的告訴我,他剛剛自立門戶,創立了新公司,規模比以前少得多,接的都是預算低得可憐的客戶。
「不過相對的,現在比較自由。」他伸伸腰,呷一口咖啡。
我也告訴他一些公司的現況,當然,這些消息跟公司的利益完全沒有衝突。
「新上任的創作總監是個女的,在創作方面稱不上有什麼才華,但是有領導才能,以作風強硬見稱。」
他一邊聽我說,神態很平靜,很明顯他覺得這一切已經跟他無關。接著他問我張漢強的近況。
「我們上個星期才吃了頓晚飯。」我笑說。「他說他仍然在設法適應呆板而沉悶的工作環境。」
「你的情形又如何?」
「我剛才說了啊,來了一個新上司……」
他慢慢打斷我的話:「我不是問公司的情形,我是在問你的近況。」
我沉默了一會:「少了一些老朋友,多了一些陌生臉孔,其餘沒有什麼變化。」
人事不斷變化,這是正常現象,沒有什麼好埋怨,只有學習忍耐。不過我實在懷念昔日的時光。
他望著我點點頭,彷彿看穿我的心事般笑了一笑:「一場球賽就算中途更換球員,對留在球場的球員來說,比賽仍然要繼續下去。」
我反覆咀嚼他那種似非而是的格言,他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有沒有嚐過這裡的咖啡?簡直一流,我最喜歡它恰到好處的濃度。」
很奇怪,今次見面他已經不是我上司,大家像朋友般輕鬆交談,不過我仍然打從心底尊重他,言談之間感覺到他的豁達,似乎人生起落只是一件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