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特站在門邊，未敢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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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多利拒絕喝下依蘭奉上的水已有兩天，那完美無瑕的皮膚上顯露該有的細紋，理智清醒而混亂，心神不寧。依蘭和府醫多番勸喻無果，只能找上少令；一直守在別院另一頭的她硬著頭皮，來到尤多利的房間。見其狀態尚好，才放下心頭大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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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不掉所有的絲蠶蕊，就只能不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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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多利的雙眼泛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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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一天，心神沒被壓抑下去，她便作了惡夢。夢裡，她看著彌遠把權仗捅進萊特的胸口；他吐出暗紅的血，都噴灑在彌遠臉上。彌遠伸手往臉上擦，狠的；垂下手來，她便成了尤多利。滿身是血，她站在昂山王府的花園裡，被鐵欄柵般的樹木包圍。一個女人痛苦地尖叫，往什麼方向跑；沒跑兩步，便在她視線裡被一群衣衫襤褸的人撲倒在地，拳打腳踢。女人的肚皮被撕扯開，人們伸手往裡頭挖，挖出一條斷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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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自己的喊叫嚇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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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主。」蒙特輕聲喚她，努力拉出一抹微笑，「你能走嗎？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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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霧閣往東北走便是那個小湖，往西北走則是另一座單層小樓。這小樓沒有名字，外觀像是古城裡的老舊旅館，大門兩旁都種有橘黃色、像小燈籠的花。推門步進，十來步的距離外是個天井，左右兩邊各有一道小門，正前方卻是一道寛闊的大門，門縫有如輕煙的水氣冒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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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後是四正的偌大房間；屏風之後，竟是一口溫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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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炩泉。」蒙特往前走了幾步，看泉水一會兒，才轉身說，「依蘭每天讓你喝的就是來自這裡的水。你的傷，就是靠它來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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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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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蒙特牽強地笑，霧氣在她的臉上披了一重憂鬱，「準確點說，是曲道的毒滲進了你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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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中毒了？但我並沒有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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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方面我並沒弄得很清楚。府醫說，曲道的毒種類繁多，能透過皮膚甚至空氣下毒並不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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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竟然中了毒。」尤多利像被事實痛擊了一記，突然有點暈眩，垂頭看著空空的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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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道的毒我們不會解，所以只能賭一賭，看炩泉的水能不能把你體內的毒解掉。」蒙特看著走到泉邊的尤多利，不禁會心微笑，緩緩開口道，「炩泉是梵宮的秘密。這泉水裡有一種叫做炩的稀有物質，定期浸泡可以提升人的抵抗力和自我復原能力，加速內外傷的癒合。適量飲用可以延緩臟器的退化，某程度上可以返老還童。配合絲蠶蕊亦能調理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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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的皮膚好了，心神則被壓抑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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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蒙特收起了笑容，「你暈倒了以後呼吸便變得微弱，還吐了幾口黑血，心臟也停頓過。情急之下，我就帶你來這裡，直接深沉於泉水裡面。之後，你的呼吸回復正常，心跳也回來了，但狀況還是不太好。我們商量過後，覺得只能賭一局，便開始以泉水為你療傷。開始的時候是泡這泉水，狀況好一些後就轉為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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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豈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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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用擔心。府醫女士說，你的康復情況良好，在你醒來前大抵已解了七七八八。你在梵宮裡休養的事，勒飛有好好處理，不會泄露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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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天還不讓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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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主。」蒙特一臉憂心地看著她的臉，「你要振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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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多利也轉過身來，看著蒙特的臉。那道疤痕極其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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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身邊的人都會遭殃；我卻總會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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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主。」焦急，蒙特如熱鍋上的螞蟻，想要說點有力的什麼卻怎也想不來。看著尤多利的臉，雙手不期然抖著，下意識地往下按。「你的朋友……勒飛說一定會想辦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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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尤多利急急握著蒙特的雙手，往其靠近，嚇得她往後退了半步，「多爾沒死？」不住來回拉扯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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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蒙特點頭，站穩了身體，呼了一口氣，道，「他的狀況不太好。命是保住了，但一直沒醒，對泉水也沒什麼反應。勒飛把他送去了哥達；那邊有一位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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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死就還有希望。」尤多利忍不住哭了，緊握著蒙特的手，人慢慢跌坐了下去，「多爾沒死。太好了。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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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特跪在她的身邊，頓了頓，把人擁進懷裡，讓她痛痛快快地哭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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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她突然想起什麼，抬起淚眼汪汪的臉看著一臉懞的蒙特，「……雲傾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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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烏摩爾，情況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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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呢？」不禁伸手輕撫那張臉，手指在那疤痕上輕劃。「有沒有受傷？有沒有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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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事。」蒙特的身體稍僵，在她的手指撫過自己的咀角時才懂微笑，「毒是有點。但應該都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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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好。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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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主。」這才想起把人帶來的原因，「請泡一下泉水吧。府醫女士說你的毒還沒完全解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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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昏迷的時候，是你抱著我泡這溫泉的嗎？」蒙特點頭，「那我豈不是什麼都讓你全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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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特張著咀，啞了好一會兒，輕扶著尤多利腰肢的雙手開始抖。尤多利一笑，讓她更不自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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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來有衣服……府醫女士說要脫，所以……但我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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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就看了。緊張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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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多利笑得嫵媚，摸了摸蒙特那呆著的臉，便緩緩站了起來。蒙特也急忙爬起，卻未料尤多利會在她站好時後退了一步，不緩不急地把身上的衣物逐一脫下。每脫下一件，便把它輕拋到蒙特的肩側，沿著其手臂滑落到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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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絲不掛，她便往蒙特靠近，伸手至其衣襟，欲解其衣帶，卻被她握著手腕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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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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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說要泡溫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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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蒙特頓了頓，才道，「請先進去。別著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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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沒等她回應，蒙特便轉身離開，消失在屏風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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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消失於視線，尤多利才回過神來。想起自己剛才的行徑，她感到莫名的惶恐。那是公然的挑逗，完全出於下意識；像是埋藏在這個身體裡的另一個人，不受這刻的自己所控，也不由這刻的自己所理解。她懼怕，那是當天的自己，在這麼多年後再次佔據了意識。她更懼怕，以不能同日而語的蒙特面對這樣的自己時，會有怎樣的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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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拒絕了。尤多利心的某角墮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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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步走進泉裡，下沉至池底，她期望炩泉的壓抑作用能讓這刻澎湃而出的情緒稍稍沉澱。沒有絲蠶蕊配合的炩能否讓她心如止水，她不清楚；但那熱力讓她的腦袋發熱，心神很快便集中於身體上，沒有任何容納情緒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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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上水面時，便見蒙特向她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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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時的她穿著黑色的絲質長袍，側坐在泉邊，伸出那啞黑色的機械腿。手裡拿著什麼在翻弄，好一會兒後便將之往腿上套；那是為她那條機械腿特製的防水腳套，緊緊裹著卻還是沒有遮掩其下的金屬感。她沒有站起，就這麼脫下長袍，轉過身來，沿泉邊滑進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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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笑，她緩緩往泉中央的尤多利走來，然後領著呆若木雞的她來到泉的另一邊，坐到泉裡的石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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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把我全看了。」像個小孩，蒙特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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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起自己早就把人全看了，尤多利不禁偷笑，卻在下一刻通通收起，「……身上怎麼都是傷？我那個時候有那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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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你弄的。」蒙特微笑，看著尤多利垂眼看著自己肩上那道一掌長的疤痕，「其實，我的身體已經好了很多。這幾年身體負荷很重，避免不了高強度的勞動，所以退化得很快。景宮之後，我的狀況比花甲老人還要差；勒飛就讓我在這裡休養，天天泡炩泉，現在也算是回復了過半。可惜……若我的戰力回復多一點，你的朋友就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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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是你，我們都沒命了。」尤多利輕嘆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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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休養一些時日，我的戰力完全回復過來，上戰場也不是問題。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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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上什麼戰場？」尤多利推了蒙特一把，本是要生氣，卻因濺起的水花而笑了，「現在的你是格蘭堡的鎮陵少令，是貴族，好好享受人生就可以。還沒受夠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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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來就不該活著。」蒙特垂頭，想了想，才又抬頭看著尤多利，「既然苟活了下來，就該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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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等完全回復了再說。」手在水裡撥動，稍頓，「這泉水那麼好，那你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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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好，沒有了的也不會長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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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懷希望不過半秒，便又徹底地失望，尤多利沉默，心裡的酸澀讓她極其難受。垂頭，強忍淚水，深呼吸，知道再忍不下去，便轉過身來將人抱著，瑟縮其頸窩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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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來，你究竟經歷了什麼？」不免激動，把人再擁緊些。「都怪我。若我沒這麼對你，你就不會走，就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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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你的錯。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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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鬥場那幫混蛋沒分別。我幾乎把你弄死。」淚終於如雨下，「為了滿足我的慾望，為怕你離開我，我吊著你的命。我比鬥場那幫人更壞，比娃娃買家更賤，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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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主。」蒙特把人推開，雙手緊抓著其臂胳，凝看著她的雙眼卻是溫柔如水，「我的命是你救回來的。你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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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忘。我都記得。但我更記得自己救了你回來，也把你虐個瀕死。」垂頭，她哭得很重，久久無法平復，「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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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主。」把人抱著，讓她哭在自己懷裡，「那個時候的我並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那樣對我；但我不曾怪你，不曾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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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個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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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主。你不是。」她輕撫其髮，「你不是。你原諒自己吧。不要以這些事來定義自己。不要再恨了。你是個很好的人。我會讓你知道的。我們重新開始，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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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回應。尤多利已哭得無法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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