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山王府裡竟有這麼書卷味濃的一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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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層高的小樓裡盡是高級木材搭建的書櫃，每個都比壯碩的萊特高上一半，通通塞滿書籍，列在每一道牆壁上。陽光透過天花板上的彩繪玻璃窗灑進，打在連接地下和一樓的螺旋樓梯上，與室內暖燈的光融滙，營造出甚是嚴肅的氛圍。即便桌椅、沙發、躺椅，都帶著不能輕忽的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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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特的心裡除了訝異只有驚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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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故昂山郡王在希述建國前便是戰績彪炳的悍將，他的加盟絕對讓赫菲士陣營如虎添翼。這位驍勇善戰的武將如倒模般符合軍頭的刻板形象，長得不怎麼樣，身型壯碩，渾身就是粗獷的陽剛味。頂著建國功臣的名銜，沒多久他便是暴發戶般財大氣粗；在昂山郡內，他便是個土皇帝，呼風喚雨，肆無忌憚。早死大概是其最後的幸運，否則逐漸目中無人的他必然是君王眼中不能不拔的那口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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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人，身邊從不乏媚上的各路人馬，投懷送抱的女人多的是。他也來者不拒，枕邊人從來陌生。然而，郡王身處皇室外的第一權力圈，其婚姻終歸只是政治籌碼；爬過他床的那些女人與郡王妃之位本就無緣，他迎娶的只能是能補其不足的貴族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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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門貴族的大家閨秀嫁予粗魯狂妄的軍頭，尤多利的父母從一開始便是無法磨合的一對；二人同居於偌大的屋簷下，分歧還是顯露於每一個能見和不能見的地方。女兒並不是愛的結晶，而是两人衝突下的意外；姿行‧尤多利出生前後，郡王都是粗暴地風花雪月，郡王妃也是全副心神寄情於人文歷史和藝術研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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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可幸的是夫婦尚算疼惜女兒，給予不了全部的愛，也沒有完全忽略。郡王重視女兒的體能和戰略訓練，打獵、賽車和射擊是兩父女的親子活動，穿插殘酷的戰場生存哲學討論。郡王妃對女兒的教育卻是抱有完全不同的想法，聊的總是人文相關，說的總是做人的道理，信的是人心向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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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留給她的都是極端；窮奢極侈的一切和附帶的各種邪惡。母親留給她的卻只圍繞人心；不能遺忘的本心和記載人文的萬計藏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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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總覺得母親是個比死人更深沉的女人。她的滿肚詩書對他來說是緊箍咒。」尤多利走到這私人圖書館的中央，垂頭看那鑲在地上的紀念碑。「他答應建這座圖書館，就是讓母親和她喜歡的一切都困在這裡。眼不見為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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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王妃可是國色天香。」萊特微笑，略帶尷尬地道，「老實說，一個美成那樣的女人竟然讓一個大男人選擇眼不見為淨，她要不就是性格可憎，要不就是不能高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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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吧。」尤多利莞爾，倚著書桌，輕撫桌上的燈，「我一直沒讓其他人進來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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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的藏書一定是珍貴得很了。」萊特未敢觸碰任何東西，雙手收進口袋裡，「昂山王府裡竟然有這樣的地方。還有幾分像曼浮書院的圖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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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有的，很多都是孤本。」尤多利抬頭看著一樓的某個書櫃，「很多都是母親以天價買回來的。主題都是人文相關的，嚴肅沉悶的論文到俗不可耐的坊間話本都有；只要跟人和人的文化相關，母親都有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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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女果然是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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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這裡頭必然有我們想要找的東西；也有我們不想接受它存在的東西。我絕不會訝異於裡頭藏著能讓我權傾朝野或倒霉潦倒的事；被其他人得到手，是好是壞，我也說不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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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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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爾。」她這才轉過頭來，看進他的雙眼。「我信任你，所以帶你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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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特一時愣著，不懂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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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多利站直身體，走到另一端那張堆滿書籍的桌，拿來一本厚重的書。這書足有一掌厚，長闊皆有一臂之距，重量讓尤多利有點狼狽。她把書放在剛才佇著的桌上，便讓萊特看見那封了點塵的封面上是昂山王的紋章；書是以黑色皮革書封裹著，從書側能見裡頭老舊發黃的書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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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你，理想相同，追求的都差不多；但我們想法很不一樣，著重的也可以有很大的分歧。」尤多利手按在書上，幽幽眼神看著萊特，「我知道，如果娃娃殺手能被送上法庭，甚至伏法，你會好過一點。在這方面，我和你是完全不一樣；我承認我有私心，我不想她有事。假使當時沒有其他人把她救走，我也會用盡我的方法讓她脫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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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如願了。」萊特忍不住冷笑，「我卻是連這人是誰都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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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和你的理想始終一樣，都只是嚮往公平正義的凡人。你可以為這結果感到憤怒，可以光明正大地反對這個結果，可以唾罵我的不義，可以怨恨這世界不跟著你想的法則運轉。但我不可以。我確實如願了，她能全身而退；但我和這件事永遠都不會有個結束，一直會糾纏下去。她脫身了，然後呢？她到底是個什麼人？她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她背後的動機是什麼？我在她的所作所為之中，到底扮演著怎樣的角色？這些問題通通沒答案，但我卻會很想知道答案。我會一直在這個漩渦裡轉，永不消停。在這個層面上，多爾，你比我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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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必要這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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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希望沒這個必要。」她嘆了一聲，垂頭看著按在書上的手，「我有想要知道更多的事。關於她，關於娃娃，關於納罕；還有比爾、瑜勒飛，還有發生在我身邊這奇奇怪怪的各種事。我希望，媽媽留下來的藏書可以為我解答其中的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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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那麼多書，你要看多久？」萊特想到這裡頭密密麻麻的字，頭就有點痛。「看到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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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需要可以信任的人。」她再看向萊特，「即便這個人與我有著不同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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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特看著尤多利，不懂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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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任何人看來，她都該是最幸福的女人。美麗的外表、滿溢的才華、過人的智慧；無盡的財富、超然的權力、皇子們的寵愛，她都擁有。這刻，她漂亮的臉上卻只見愁絲，青絲裡竟見白髮，身體消瘦衣服也難遮掩。就只為著這世代的人不再怎麼關注的所謂正義、所謂信念，追求那堆問題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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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我是個粗人。」良久，他才牽強地嘴角上揚，「看不了那麼多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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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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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的，我們……看著辦吧。要吵架就吵架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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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多利呆了一瞬，才在萊特的笑臉上看到光，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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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並肩站在桌前，翻開那書。書封下是特製的書皮，格外結實；裡頭夾的卻是爛溶溶的紙，其上寫滿工整不已的文字，附有手繪的圖畫。陌生的文字，簡單卻不能理解的圖畫，這書像極以外國語言寫成的圖解百科全書，嚴肅的，不大可能是什麼文學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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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書是母親最重要的珍藏。」尤多利以極其緩慢的動作翻頁，「至少一千年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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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年？」萊特詫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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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書用上的不是普通紙張，而是以芳迴草的莖製成的紙。這是幾千年前的發明，古人都是以這種芳迴紙書寫，大概一千年前才被牛皮紙和羊皮紙取代。現在，用芳迴草造紙的技術已經失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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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王現在連考古學都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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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再叫我親王了。總讓我想起芳曼。」萊特聳肩，抓了抓後腦，「上面寫的文字卻是完全陌生的。這種語言不曾出現在任何地方，歷史檔案、出土文物等等都沒有。母親曾讓人研究過裡頭的文字，電腦測算得來是有系統的文字，不是什麼鬼畫符之類的東西，但就沒出現於任何記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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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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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有兩個可能。一，這是我們沒有認知的語言。二，這是以某種我們認知的語言透過某些邏輯變換而來的密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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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搞，可能是第三個可能。以我們沒有認知的語言再玩些什麼邏輯花樣換成密碼寫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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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說，也有這個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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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鬼？這裡頭寫的要不是什麼宇宙起源、生命意義的，也該是長生不老、死而復生那些才配得上這麼多的花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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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定真會有。若那未被認知的語言來自異文明，遠古文明、外星文明那種，或許真有永生不死的方法。」尤多利忍不住笑著，輕咳了一聲，「但那些太遙遠，晚點再說。你先看看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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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多利手指點在右邊書頁下半部的圖畫上；一幅簡單的圖，只畫了一個人形，圍了邊，中空。圖畫上方和下方都是密密麻麻的段落，文字依然工整。萊特一臉不解地看著尤多利；她才往前翻了數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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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篇章，每一段都配有簡單的人形，形態卻有所不同。被火圍繞的、被冰封的、被石化的、化成水的，還有這個中空的。似乎是說著關於人的一些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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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覺得這一章是在描繪殺人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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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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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能把人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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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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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人冰封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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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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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想都像是法術多於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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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法術沒有能讓我們調查下去的可能，在科學上是沒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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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萊特有點恍然大悟，及後又擺出一副猜疑模樣，「你假定比爾死於毒殺，但你說過現今所知並無這樣死狀的毒入冊；所以你以這本書作為佐證，想要從異文明的毒殺方法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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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尤多利又回到那亂成一團的書桌，拿回來另一本書，翻到書簽所在的那一頁，「以距今一百年作範圍，被傳使用非現代毒品作殺人方法的都是人口極少的少數民族，分散於各國。當中尚存有後人的就只有孟努，塞尼境內森林區域的原住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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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著。」萊特皺眉，「就算是這些民族發明了毒，用毒的人也不一定是民族的人。可以是學了他們的毒殺方法的他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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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實。但這些少數民族的特點是極其排外。他們人口少，非常害怕他族入侵，才會弄出這些手段來自保；那麼，這些手段自然不會外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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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理。但是，說比爾死於奇怪的毒殺尚且能說得過去，但他的屍體移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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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毒是以蠱的方法殖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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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蠱這種神化巫術……姿行，這有點太奇幻了，不是嗎？好大我也是調查局局長，你是首席法醫，這麼不科學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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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無奇不有，未知未見未能解釋也不等於不存在，更不等於不可能。瞬間轉移至今還是沒有科學驗證的，不是嗎？」尤多利堅定地看著萊特，「再說，現在我不是首席法醫，你也不是調查局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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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萊特一時反應不過來，腦袋放空了一刻，「那你打算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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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書裡或許會有點線索；但我看你和我都不會想困在這裡看書。」尤多利笑得燦爛，「那就直接在地調查，會一會這神秘的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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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特看著尤多利的臉，心墮了一分。這人真的跟柔弱扯不上半點關係，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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